1.他的国,不可能亡
夏擎知道自己死了,被下毒后痛觉似乎还清晰地留在身体上,而濒死前他这二十年的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内一一闪过,夏擎他此生最后一句叹息便是:
这天下,终不如我所愿啊。
他是夏元国的第四位皇帝,先帝早亡,他身为皇长子,十二岁便被推上了皇位。而那时,夏元朝政正处于动荡之中。
先帝妄图独揽大权,亲信了一批宦官,导致朝中势力极为不平衡,忠良之臣心存不满却不敢谏言,而趋炎附势之人倒是私下对宦官阿谀奉承,来换得行事方便。
年幼的夏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因屡次在朝堂上要求宦官不得干政而引起了皇帝的大怒,而后被贬,流放去了南境。老师本就年迈,一路风尘,还未到,便去世了。那时的夏擎想,若是自己为政,定要整改朝局。
但当他猝不及防就被推上了高位才发现,有些事真的力不从心。朝中的风气已肆意多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根本无法根除。而又因他是年少登基,朝中对他的不满之意也是颇多,更有甚者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后的整个夏元皇权。
而这时夏元边陲各小国也骚动不安,都意图侵占这片土地。夏擎十六岁那年,亲自带兵迎敌,险些丧命边境。但最终他保住了这片土地,也换来了百姓和朝臣对他的尊重。他,就是这片土地的最高者。
一场胜仗或许可以很快就赢得尊重和认可,但是至于朝堂之事,夏擎用了八年时间,才在暗中一点点剔除了先帝留下来的宦官势力和培养出一批为自己做事的官员。
元起九年,夏擎及冠,要迎娶巍瀛国公主为后。他原本想在自己的大婚之后便正式以国法形式开始改制,然而却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在大婚之夜就被自己的皇后下、药毒死了。
夏擎在叹息了一句后,本来已经等着死亡的来临。但此刻,他却看到自己的身体就那么躺在自己的眼前,身上的金绣红段袍还没退下,而门外悉悉索索地低于也传入他的耳中——
“我已依约将毒、药投入酒中让他喝下了,现下已经是没气了。”
“公主办事真是利落。”
“呵,他倒也是好骗,也不加检查喝下去了。”
“大喜的日子,都会少几分警觉的。”
“大喜的日子?……确实是大喜的日子,既然夏擎已经死了,三日后我巍瀛大兵到来,公公可要依约打开宫门。”
“这是自然。”
……
竟是这样么,灵魂已游离身体外的夏擎苦笑一声。而后在心里想着:若是重来一世……
然而还不等他想完,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剥离而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清……
元起年九年,文骁帝大婚,迎娶巍瀛国长公主为后。举国欢庆。次日,被侍婢发现卒于龙床之上,皇后不知去向。太医验定为中毒身亡,禁卫军搜捕皇后下落,然未果。三日后,巍瀛国举兵入境,文骁帝年轻无子,几个王爷只爱诗画,国无主,盛极一时的夏元国就这么败落了下去,终被巍瀛所灭。
而巍瀛灭夏元后不久,因内乱也没有得以长存。天下呈四分五裂之态十年之久,烽火四溢,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来北方楚平国,吞并数小国,建立了楚平皇朝。
夏擎感觉似是过了许久,那股力量终于渐渐平缓了下来。意识模糊中,夏擎感觉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飘荡,耳边传来战马的嘶吼兵器碰撞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后,接着又传来商贩的叫卖,乐馆的琴笛之音还有孩童的嬉笑声。
然后他觉得自己重重落了下去,一股香味传来,这一次,他清楚的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
等等??!有人摸他的脸?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于是夏擎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给朕退下!”
旁边的婢女吓了一跳,手中的帕子也掉在了地上。看到夏擎醒了,小跑到外间,微微屈膝行礼,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了一句:
“王爷,向公子醒了。”
“你下去吧。”
“是。”
夏擎模模糊糊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声音,继而环顾四周,想了一下,为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而感到有些懊恼。自己暂时还是稳妥起见,装傻充愣比较好。毕竟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夏擎正皱眉,努力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忽然一抬头,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男人。这人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些,25岁左右的样子,身形高俊,头冠上镶了三块宝石,腰间配的玉也是上品。听刚才讲话和这服饰穿搭,应也不是外邦人。
难道夏元没有亡?难道自己在中毒后又被人救下了?
但夏擎明明记得自己死后灵魂出窍后的所见所闻,那些确实不假。但……难道自己魂穿了?想到这里,夏擎猛地抖了一下。
斯年看着眼前少年的表情和反应觉得有趣——白白净净的少年五官都像是挤在了一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还有些惊恐,身体也微微颤抖了一下。难不成撞了一下之后,竟撞傻了么?
“头还晕么。”斯年坐在榻侧问道。
夏擎看男人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坐在了自己的床榻上,觉得有些别扭。毕竟他原本是皇帝,皇帝之塌不可坐。而且夏擎的母妃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他身为皇长子又被作为储君培养的,从小就没有和人亲近的习惯。
但现在也不是让他别扭的时候,他必须要弄清现在的情况。但他张了张嘴,不受控制地就问了一句:
“夏元还在么?”
说出这句话,连夏擎自己都惊了一下,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啊。或者说……他最不敢问的就是这个……但许是这句话自他死去,就一直挂在他的心里。现在问出来了,倒是有松口气的感觉。
斯年楞了一下,不知少年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夏元?”
夏擎赶紧摇摇头,咬着嘴唇,低声说了一句:“是我失言了。”
“虽说夏元百年前就亡了,”斯年站起身,“但你刚才那句话,若是旁人听到了,会以为你有谋逆之心。以后莫要再提。”
夏擎听到“夏元亡了”几个字时,感觉自己被抽空一般。他楞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确实不是他的手。当初他带兵出征时,受了不少苦,那些疤痕也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身体上和手上。但现在他所看到的这双手,白皙纤细,甚至连一点磕碰的痕迹都没有。
而且自己身上所盖的薄被,虽说花纹图样都和夏元极为相似,但是细细摸上去,柔软的质感是夏元的针织工艺所不能比及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里不是夏元了,而他,也不再是夏擎。
夏擎低着头,将这些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在脑中理了一番。他所能想到就是,他确实死了,夏元也确实亡了。他魂穿到另一个地方,占据了现在这个身体。
夏擎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现有一部分用纱布裹住了,加上刚刚那男人问自己的头还晕不晕,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应该是撞到头之后就死了,自己猜顶替了进来。这般也好,自己好歹有借口将对这里一概不知的事情搪塞过去。
于是夏擎抬起头,装作满脸疑惑和茫然地样子,问:
“这是哪里?”
斯年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这里是延王府。”
“我……”夏擎惊了一下,但依旧装作十分弱势的样子,“我好像都不记得了……我怎么会在这……”
斯年又皱了皱眉,带着有些疑惑的眼神走近夏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部,似乎没有摸出有什么异常,便收回手,说:
“我掌管礼部,你的父亲年前告老还乡,将你送来代他接管。但你身子有恙无法上任,我与你父亲有些私交,便接你过来调养。你身子向来孱弱,大病未愈跑出去,渥丹发现你时你晕倒在花园里。今日你的不敬,我全当作你身体有恙的胡话,以后不可再犯。”
掌管礼部,又在延王府,那这人定是府中的王爷了。
“多……多谢王爷照拂。”夏擎学着以前自己的大臣和自己说话的口气,可是怎么说都觉得十分别扭。
“你继续养病吧,我还有公务。有事吩咐渥丹。”说罢,斯年向外走去了。
斯年走后,夏擎颓然地倒回床上,自己的国竟然许多年前就被灭了。家国早已亡了,可自己竟活于百年之后,还下为人臣之子。自己的夏元啊,盛世之景原来不过恍然如梦,竟就这么散了,百年之后再无一丝痕迹,只有自己这个亡国之始作俑者还苟活着。
夏擎侧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这双明显是公子哥的白皙双手。那些伴随自己征战光辉荣耀的痕迹都不见了,夏元的辉煌也成了书里的一张纸罢了。夏擎自认为从不是脆弱之人,从他十二岁登基开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这属于自己的天下,他自认为算得上一世明君,可为什么偏偏上天就开了这么大得一个玩笑。
自己竟到了百年之后,以人臣的身份,为别人守住天下。夏擎蜷起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有不甘有懊悔有屈辱有愤怒,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他辛辛苦苦守住的夏元啊,离朝堂改制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原本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的啊,怎么忽然就急转直下,全部都变了呢。
他不甘心,这是他的国,他的山河,怎可让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