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第一

村民们祭拜了他们心中的神明之后，便收拾剩下的东西，脸上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望，安安静静地准备回去。

被献祭的女子的父母脸色沉痛，但也有一丝安然，再望了一眼翻腾的河水之后，便跟在人群后面离开了。

村长等着村民们都离开，也准备回去了，他看向楚舟，见他面色平静，没有以往有些生人那样对村民们充满敌意，便开口问道：“你不回去吗？”

天色已晚。

楚舟抬头看向眼前的河流。

河水暗沉，不停地翻腾着，女子掉下去的地方也看不到半点异常了，竹筏早已漂远。河底像是真的有什么河神一般，有东西在动来动去，大片绿色在黑暗中格外明显，倒真像是所谓的神迹了——楚舟从旁边村长敬畏的眼神中看出来的。

他隐隐在心中做下决定，再看了一眼那充斥着河底的绿色，回过头对村长淡淡地道：“走吧。”

说完就率先朝村里走去。

村长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摇了摇头，也跟在对方身后回去了。

第二天，楚舟早早起床，见村里的人都像是放下了一件大事，整个村子都是轻松的气氛。不过应该是畏惧河神的原因，没有人靠近大河那里，都只在村子里随意地交谈。

他便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来到了河岸边。

今天的河水已经和往常一样平静下来，白色的水面上飘着水草，不远处的水下有一点绿色。

他故技重施，捡了块小石子扔了过去。

河童这次没有喊痛，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见楚舟脸上没有表情，便支吾地开口：“你……你不生气吗？”

他以为，所有人类都会害怕这样的事情的。

楚舟本来只是怀疑，看到河童的表现才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他淡淡地问道：“昨天那个女子呢？”

“她没事，”河童的脸上有些犹豫，道，“她只是……只是……被当做新娘了。”

新娘？

楚舟想到昨天的女子身上的装扮，真的是嫁人时才会有的扮相。

他问道：“怎么回事？”

河童瞥了他一眼，又浅浅地低下头，道：“其他的河童总是喜欢抓人类的女子当做新娘的。”

虽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一点也不喜欢人类，从来不关注周围的人类们，但他们却喜欢抓人类的女子，作为新娘。刚开始他们只是将来河边洗衣的女子抓到水里，后来人类们会自己送新娘下来，他们也就习惯了这种方式。

只是他不一样，他从小就想看看人类的生活，长大后便只待在河面下偷偷观察着河边的人类。人类的生活是平静安详的，人类的感情也是温暖幸福的。不过他虽然喜欢人类，但在河童中只是个异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其他河童。

他看向这个他唯一的人类朋友，嗫嚅着道：“我不喜欢这样的……”

楚舟也没说信不信，只问道：“河神，是怎么回事？”

“这是人类自己想到的，”河童回忆起从小听过的故事，回答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就相信河水中有神灵保护着他们，觉得只有献祭才能取悦神灵。”

“但河水中除了我们河童一族，便什么都没有了，鲤鱼们也只会在特定的季节才过来。

“有的河童便顺势扮演起了所谓的河神，接收那些被送来的人类女子，人类也就深信不疑了。”

楚舟深深地沉默了起来，半晌，才开口转移了话题，道：“那么，请送我去对面的森林吧。”

河童显然没想到楚舟还会拜托自己，有些开心地回了一声，“好！”

森林里依然花香鸟语，一派安宁。

一目连还和昨天一样，在神社门口站着等他，楚舟走过去，看见一目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仍然温柔的笑颜，只沉默地回了一个笑。

两人走进神社之后相对着坐下，一目连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楚舟凝视他温和的眉眼，忍不住道：“你……那些村民……”太过分了。

一目连听清他的语气，轻皱了下眉，担心地道：“他们怎么你了？”

楚舟以为对方是没想到，便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他们没怎么，是他们竟然以为是河神在保护他们。”

“河神？”一目连有些茫然地问道，“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

楚舟闻言惊讶地看向对方。他以为对方是神明的话，应该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的……

一目连看清楚舟的眼神，迟疑了一下，竟然莫名有些忐忑，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不是神明了。”

他见对方眼里只有惊讶，便干脆将自己的现状都说了出来。

以前他还是神明的时候，还是能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事情的，但他现在只是妖怪。他的力量在神里本就不算强，现在就更是弱了。平常他只勉强维持神社的原状，剩下的力量便积攒起来，以应对下一次的灾害。

所以除了应对洪水时，其余的时间，他几乎只和普通人差不多了。

不过，只要能保护这里的人类就好了。

楚舟听到这些，心里有点发疼。

这样的一目连，用尽所有力量，内心唯一只想着庇护人类，可是，得到了什么呢？

他实在不忍心将村民们所做的事说出来。

对方却注意到了他的沉默。

一目连隐隐感觉楚舟刚才所说的事情，会完全颠覆自己的认知，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河神……是什么？”

楚舟几乎不敢看对面，他完全不想看到对方的眼里充满难过。

然而一目连却执着地问着他。

他见对方本来温柔的眸子里有些急切，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浅浅的金色都变得有些浓重起来。

他闭了闭眼，视线对着一目连浅蓝的发梢——那里正无风自动着，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像是睡梦中的呢喃。

“那只是河童，村民们祭拜的，保护他们的神。”

一目连怔了一瞬，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等看到楚舟漆黑的瞳孔里流露出来一丝哀意，才恍惚地反应过来。

河童是村民们的神？

那么……他呢？

一目连突然想到，这么多年，这个地方从没有人踏足过。

他只以为人类不再相信神的存在了，却没想过，原来他们还是信的，只是他们眼中的神，不再是他罢了。

这几百年，他一直等着有哪怕只有一个信徒过来祭拜，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他尽力维持着神社曾经壮丽的样子，不停地等待着，这里也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现在，人类却祭拜着一个伪装出的神灵。

他恍然间回想起很远很远的曾经。

——那个有很多人记得的曾经。

那个时候，他是有很多信徒的。

人们好像遇到什么事都会来祭拜他，各种大事小事，似乎他什么事都能解决。

他也会尽力完成前来祭拜的人类的请求。

直到有一次，风雨不断，连续下了好几日，狂风大作，河水暴涨，马上就要淹没村子。

村民们惊慌之余，更是纷纷前来祭拜他，祈求他能保护他们。

然而他只是风神而已。

平常微小的帮助只要有神力便能做到，但这种抵抗水灾的力量，不是他一个只能掌控风的神可以做到的。

但他不能就这样看着村子被淹没。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增强力量的方法。

神明之所以是为神明，是因为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蕴含着神力。

他也一样。

为了能有足以控制洪水的力量，他便挖去了一只眼睛，用其所含的神力，制止了这场将要发生的灾难。

村民们那个时候自然欢欣鼓舞，将他的神社修缮得更为壮丽，祭拜的也更频繁了。

神明的力量是和信仰有关的。

那时的他力量达到了巅峰，虽然他牺牲了一只眼睛，但看着平安的村民，心里就感到无比满足。

只是神也是会被忘记的。

在他的庇佑下，村民们再没遭受过灾难，渐渐的，他们也就忘记了当初被保护的欣喜，慢慢地忘记了他，神社也就很少有人来了。

在一次桥坏了之后，村民们便彻底不再祭拜他了。

他总是会看着村民们，期待着有人能想起他，能再次来到这里。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彻底遗忘了。

没有了信徒，他的力量渐渐衰弱下去，最后甚至失去了作为神的资格。

但他还想守护着这里的人类，想用自己的力量庇佑村民，所以最后堕落成了妖怪。

妖怪啊。

要是其他的神明，失去信徒，变成妖怪，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只觉得庆幸而已。

——幸好他还没有消失，幸好他还有力量保护着他的子民。

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度过极为漫长的岁月。

这期间，曾经还是神明时带来的福祉渐渐消散，人们又重新开始遇到灾害。

他的力量微薄，再也不能让这里从此远离水灾，便只能每次在暴雨来临时用尽力量制止洪水爆发，其后的一年就等着妖力回复过来，直等到下一次风雨来临。

一直循环到今天。

他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

哪怕几百年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他只想着能保护他的子民就好了。

可是原来村民们还是有信仰的。

他们虔诚地信仰着所谓的“河神”，用尽方法献祭，感激着那个永远庇佑他们的神灵。

可是，他们信仰的神，不是他。

他所护佑的子民啊，彻底地遗忘了他，虔诚地信仰着一群妖怪……

一目连眼里的金色凝聚起来，纯粹的像是最耀眼的阳光。

身后的金龙也盘旋起来，隐隐像是有了实体。

一侧长发被吹起，露出了一直被遮挡着的，空洞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