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回床上躺好,我帮你烤干长发。」
他安置她躺妥,拉来炭盆,仔细拭干长发,再将长发一把一把送到炭火上,烤得微微暖热。
「一点都不冷了。」高仪仁舒服喟叹。
「以后……绝不再让你冷了。」他声音微微紧绷。
烤干长发是门技术活,不能靠炭火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余棠骐十分有耐性,缓缓帮她烘烤长发。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两句福州话?」高仪仁嘴角含笑,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顾忌了,柳兰芳或她与余棠骐的身分,变得不再重要。
这两天她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死了……死亡的感觉太过清晰,眼前忽然而至的短暂幸福有如美梦,让她格外想珍惜,所以……她什么都不想……
「记得,可我不记得怎么说了。」余棠骐认真顺着她的长发。
「‘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元宵节夜里,没娶媳妇的少年郎去跳菜畦、偷老石头就能娶到好媳妇。其实还有另外两句,‘偷挽葱就会嫁好尪’、‘偷挽菜就会嫁好婿’,意思是未出阁的姑娘若去偷葱、偷菜就能嫁个好相公。」
她顿了,又道:「棠骐,你信不信人有下辈子?」
余棠骐没答。
「我说我梦见自己死了,是真梦见了……我在梦里想,如果人有下辈子,那么下辈子我要比你年轻,我想被你照顾,我愿意在元宵节时去偷葱、偷菜,偷很多很多,拜托老天爷让我们再相遇,拜托老天爷让你变成我的好相公……
「可是不能只有我拜托啊,你也要帮忙一起拜托老天爷,元宵节时,你去菜田跳一跳,找间房子偷老石头,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一起求老天爷,让我当你的好媳妇、让你当我的好相公,我们不要再像这辈子一样。」她笑着说,眼角却泪光闪烁。
余棠骐看见她眼角水光,心头窒塞,俯首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承诺道:「好,我们一起求老天爷,我会记得去跳菜园里的畦,偷别人房子的老石头,你要记得去偷葱、偷菜,肯定要偷多一点,我们做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一辈子我只宠你一个、只娶你一个、只疼你一个。下辈子,你别忘了我……」
「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她笑着说,眼角悬着的水滴落了下来。
「傻瓜!」他摸摸那滴晶莹泪珠,声音沙哑,「快过年了,今年元宵,我们一块去,我们这辈子开始,年年元宵夜都去,让老天爷看到我们的诚意,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老天爷肯定能看见我们的诚意……棠骐……」
「嗯?」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当个健康的人,能跑能跳,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到冬天脚就废了,下不了床……」她怀念方梓璇健康的身体,说跑就跑、说跳就跳……这副烂身子,这几年连好好走路都难。
「你一定会很健康,下辈子我当个比你大的男人,不需要你照顾我,换我照顾你,你一定能健康的跑跑跳跳……」余棠骐说,手里的发丝全干了,他将炭盆拉开,扶她起来,「该喝药了,我让春绿把药热一热。」他欲起身唤人,却被她拉住。
「别麻烦吧,冷的是苦,热的更苦,我这样喝就好。」
「还是温一下吧?」
她皱起脸,十分不情愿地道:「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冷冷喝比较不苦,拜托……」
余棠骐被那句「我不想再多吃苦了」噎得没辙,无奈妥协,将凉了的汤药端来。
高仪仁赶紧接过汤药,笑说:「你看我表演一口气喝干,你别喂我了,一口一口喝,多苦啊。」说完,她咕噜一口喝干碗里的药,将空碗塞回给他。「厉害吧?」她得意地笑。
「十分厉害。」他将碗搁回桌上。
「我有些饿了,想喝粥。」她说。
「好,我让春绿去做。」
他快步出去院外寻春绿,不多时便返回厢房,却见她在床榻上捣着腹部,抽搐不已,她面色苍白,状似极为痛苦。
余棠骐慌忙前抱起她,「你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好痛……好痛……」冷汗从她额头流下来,痛蔓延开来。
「你忍忍,我让夏荷去找大夫来!」余棠骐朝门外喊,「夏荷!夏荷!」
夏荷随即奔进来,「大少爷。」
「去请大夫,快去!」余棠骐急喊。
「好、好!」夏荷见到夫人痛苦的样子,心悬起来,飞也似地狂奔离开。
「棠骐……我好难受……恐怕等不了大夫来了。」她神思有些涣散了,隐约明白,或许是中了毒。
柳兰芳真是个傻的啊……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要等棠骐回金陵了才做绝呢?是柳兰芳吧……除了柳兰芳还有谁恨她恨到巴不得她死。
真是太傻了,恨她做什么呢?柳兰芳一定不知她多羡慕、又多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当余棠骐的正妻……
「棠骐……我可能病太久,这回身体好不了了。万一我怎么了,你别太难过……别怪任何人……是我身体太差……」她举手想碰触他,可视线对不了焦,手摸了个空,剧痛一波波袭来,眼前景物逐渐模糊成一片。
余棠骐颤着手紧握住她的,大声朝外喊,「春绿!春绿!」他喊了两声,又想起方才支使春绿去灶房煮粥了,只能抓着高仪仁,惊惶地道:「高仪仁,你不许胡说,一会儿大夫来看,你会好的……」
见她嘴角溢出少许黑红血丝,余棠骐大惊失色。
「仪仁,你忍一忍,大夫马上来……」
「棠骐,幸好……我刚洗沐过,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幸好你回来了……我不用边哭边死了……」这回,
她呕出一大口黑红鲜血,血腥味漫开来,「我刚才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真是幸好……」
语一停,她便接二连三呕血,她无力地缓缓闭起眼睛,低声喃着,「余棠骐……别忘记我们说好的下辈子,元宵夜,跳菜股,就、会娶好某……偷……老古,就会、得好某……」
她念完最后一字,再没有声息。
「高仪仁!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高仪仁!你醒醒、醒一醒!」
余棠骐抱着没了气息的她,狂怒大喊,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夏荷领着老大夫进寝房,看一床的血,心惊胆颤,而余棠骐一见到他们,终于放下高仪仁的身体,慌乱地拉着大夫到床畔。
他颤声道:「拜托你,大夫,救救仪仁……」
老大夫拉起她垂落在一侧的手,诊了诊脉,摇头道:「余大公子,节哀顺变,夫人已经去了……」
「不、不……」余棠骐抱紧高仪仁,又痛哭起来。
老大夫走到桌边,拿起药碗,闻了一闻,面色微变,又仔细闻一回。
「这药被加了夹竹桃汁液……」老大夫轻叹,高门侯府里,这类歹毒事屡见不鲜。
夏荷脚步沉重地走来大夫身旁,红着眼睛,低声问道:「大夫确定吗?」她听说过夹竹桃整株是毒,小小一片新鲜绿叶,就能让孩童丧失性命,夹竹桃从花至叶子,再到枝干冒出的白液全是毒。
「确定。」老大夫放下碗,拿起药箱,「其他的我帮不上忙,余大公子若是不信我,可报官请仵怍来验尸。老夫先告辞了。」老大夫又叹一声,走了出去。
夏荷杵在原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夏荷,你送送大夫。然后去俞立轩那儿,让他找十几个功夫好的,守住余府所有出入门,不准任何人出府半步。汤药是春绿煎的,让秋阳看住春绿。夫人的事,暂且不对府里的人说,去告诉柳兰芳,她跟尚书府所有仆婢,全都留在府里,等候我发落。」
「大少爷……春绿绝不可能害夫人的……」夏荷伤心又害怕。
「我自有打算,你去吧,做事谨慎俐落些。」余棠骐万分悲痛,哽咽交代,紧搂失了气息的高仪仁,他的脸始终埋在她散着淡淡皂香的颈窝,泪奔流不停。
「是……」
夏荷赶忙离开,将余棠骐交代的事一一办妥了。
十年后。
元宵夜里,余棠骐一身素淡月牙色长袍,身后带两名小厮,穿过热闹大街,灯炽如昼,一路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
「余大人,出来赏灯啊?」黄老六如今蓄了把黑胡,着锦绸镶金云纹黑袍,几年前他盘下金陵最大酒楼,做得风生水起,开起了布庄、当铺,如今他身价胜过当年跑堂时不知几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