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家与义
虞小楼就站在北堂鸣舵口的门前那条街的对面,藏身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哪怕是再多迈一步出去,北堂鸣舵口的人便能看见虞小楼。虞小楼迟迟没有过去,他不知该要怎么开口,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做些什么,成了夹在洪门和青帮之间的传话人,这绝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可是事情若是拖下去,北堂鸣不但不能把妹妹带回身边,北堂叶也会被洪展达卖到南洋的妓寨去。
大上海才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虞小楼蹲在暗巷里,心里是百般的无奈,自己忽然想起了甘景豹曾说过的话,甘景豹断言说他这一辈子就是江湖人,是离不开这些是是非非的人,虞小楼当时是满心的不忿,可是到了现在,他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样的遭遇早已不是倒霉俩字可以形容的了。
刘仁方刘老爷子死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虞小楼开始这般回忆过去,他觉得有些难受,他总听老人说,每个人命里都注定了要成为什么人,他打小便不信,觉着自己总不能一辈子都当个要饭的小贼罢,短短几年下来,虞小楼虽然不愿意信,可是心里总是有些念头,这些念头从他的心底滋生出来,让他不得不觉得自己,总跟着江湖里的那些恩怨和纷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是换做以前,虞小楼大概会撇下所有的事儿脚底抹油,不在这上海呆着了,溜之大吉便得了。哪怕是如今,这念头也无数次的浮现在虞小楼的脑袋里,可他每次想着逃跑,脚底下却一步也挪不动。
那些个与虞小楼或是朝夕相处,或是共历生死的人,都在虞小楼的不知不觉之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屠佛是、甘景豹也是。
虞小楼深呼吸了一口气,心想着总归是要把消息带给北堂鸣的,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暗巷,朝着街对面的北堂鸣的舵口走了过去。虞小楼刚迈了两步到了街边上,那舵口门前的青帮光棍就看着了虞小楼,也没做什么动作,只是盯着虞小楼看着。
等虞小楼穿过了街,到了这破餐馆做成的舵口,那门口盯着虞小楼的青帮光棍也没拦下他,上下打量着虞小楼便放了他进去。破餐馆里聚满了凶神恶煞的青帮光棍,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虞小楼直奔着北堂鸣的房间走去,一边儿用眼睛的余光扫着这些人,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北堂鸣是靠着什么本事,能把这些凶徒管的是服服帖帖。
北堂鸣房门口站着个大汉,等虞小楼隔着门还有三步远的时候,这大汉颇有眼力的便打开了房门,房内的北堂鸣见房门打开,便抬头望去,恰好赶着虞小楼刚到了门口走了进来,看着虞小楼的面色,北堂鸣的心里一沉,便知道事情恐怕办的不怎么顺利,便将手头的账簿放到一边,请虞小楼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待虞小楼走进屋里坐好了,门口的大汉熟练的把门关了起来。
“没办成?”北堂鸣问道虞小楼,虞小楼面沉似水,点了点头,他还在理着思绪,不知道要如何跟北堂鸣开口。
“洪展达看出来了?”北堂鸣皱了皱眉头,看虞小楼默不作声,他也猜到虞小楼的来意被洪展达这老狐狸看破了。
“你倒是开口啊!”北堂鸣看着虞小楼的样子,心里火烧火燎般的焦急,一个劲儿的催着虞小楼开口。
虞小楼低着脑袋,用手挠着头发,抬起头皱着眉,望着北堂鸣吸了口气,然后长长的叹了出去。
“你妹妹我是见到了,可是被洪展达发现了。他开了个条件给你,如果你答应了他就把北堂叶还给你,你不答应他就把你妹妹卖到南洋的妓寨。”
“什么条件?”
北堂鸣发问的时候虞小楼几乎可以看见他脸上的青筋在抽动着,双手也握成了拳头,他强忍着不发作,这让虞小楼更加难以开口,可他却必须要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身子稍稍向前倾去,这里是青帮的舵口,门外的都是青帮的光棍,虞小楼生怕隔墙有耳,这样的消息走漏出去,恐怕就是天大的事了。
“他要你,杀了杜明堂,用杜明堂的命换你的妹妹。还说只要你答应,他还可以安排你跑路。”虞小楼在北堂鸣的耳边轻声说完,立马坐了回去。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北堂鸣在听到洪展达开出的条件后下一刻暴跳如雷的样子,甚至可能会掀翻眼前的这张桌子,哪怕是对着虞小楼这个传话的大打出手,虞小楼也不觉着奇怪,北堂鸣捏紧的拳头和额头的青筋早就暴露了他早已按耐不住的怒火。
可是北堂鸣并未像虞小楼预料中的那样爆发,反而陷入了沉默,北堂鸣原本握成了拳头的双手十指交叉,紧紧的捏在一起放在桌上,他皱着眉低下头,虞小楼能够听见北堂鸣的脚在不停的打着地板的声音。
北堂鸣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虞小楼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想离去了,毕竟他只是来传个话,绝不想掺和进青帮与洪门之间的斗争中去,即便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可眼下有了机会,他还是想立马抽身。
到底是对自己有着救命和知遇之恩的老大,还是与自己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的妹妹,这样的选择若是放到了虞小楼身上,虞小楼也不知该如何抉择,倘若是屠佛与吴晴,他会如何选择,他又摇摇头苦笑起来,好在他无需选择,无论是哪一个,他都已经失去了。
虞小楼看向了北堂鸣,明白过来世间最折磨人的并非是得到或是失去,那些已经既定的事实除了哀叹或是唏嘘之外并无他法,恰好是那些看似能够抓住,却又好似一不留神便要失去的抉择最为痛苦,就像北堂鸣此刻的痛苦,是虞小楼仅凭着想象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的。
良久之后北堂鸣抬起了头,虞小楼看着北堂鸣的眼眶变得通红,他的眼睛好似发肿似的,惨白的面色上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他的身子也不再颤抖,通红的眼眶内是一对坚毅而有让虞小楼觉着有些害怕的眸子。
北堂鸣一定是做好了抉择,虞小楼想着。
“我做!”北堂鸣咬牙切齿的回答着虞小楼,虞小楼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北堂鸣会放弃他的妹妹。
一般人都会罢,虞小楼开始想着,杀了杜明堂且不说能不能成,只要做了都是青帮的叛徒,数十万的青帮光棍见到了他便可以把他格杀,走到了天涯海角也会有人追杀他,更别说顶着叛徒的名号,再也没有任何一股势力敢收留他。
杀了人是大罪,巡捕房也会通缉他,这一切一切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虞小楼觉着虽然不能说不值得,但是这代价确实也太大了。
可是北堂鸣偏偏选择了付出所有代价换回自己的妹妹。
“你这是为什么?”
“弟弟妹妹被我爹卖掉的那天,是我唯一一次吃饱了饭。”
北堂鸣好似怔住了似的,像是答非所问的回答了虞小楼的问题,那一天他吃了一顿饱饭,有鱼有肉,却是后来才知道,这些钱都是靠着卖了弟弟妹妹换来的。北堂鸣觉着自己不该吃那一顿饭,一口都不该吃。在北堂鸣的心底,总觉着是自己亲手卖了弟弟妹妹似的,那份愧疚长久的伴着他,怎么样也洗刷不掉,他便发誓要找回自己的弟弟妹妹,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即便是要当人人唾弃的叛徒,他也义无反顾。
“啊?”虞小楼倒是没明白北堂鸣的回答。
“没什么,我做就是了。”北堂鸣的冷静下来,靠在沙发里,淡淡的说着。
“那这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能走了吧。”虞小楼话毕便准备起身,却被北堂鸣伸手拦下。
“你不能走!除了洪门的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跟我,为保万无一失,事成之前,你不能走。”
“我犯得着跟别人说去吗,我是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啊?小爷压根就不行掺和进你们青帮和洪门之间的事儿!”
虞小楼听着北堂鸣的话有些不乐意了,北堂鸣话里是直言不讳的说明了不相信虞小楼,刺杀青帮老大杜明堂是件大事,走漏了一丁点儿的风声都会惹出大麻烦来。北堂鸣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了杜明堂来换自己的妹妹,事情自然也要做到滴水不漏。
“你想想你要是真杀了杜明堂,洪展达也未必会遵守承诺。”
虞小楼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事情没轮到自己头上,他也不愿意多说在掺和进去,可是现在北堂鸣已经把他拉进了这件事里,他便不得不说了。打从一开始,虞小楼便不相信洪展达的承诺会是真的,哪怕是北堂鸣杀了杜明堂,他成了青帮的叛徒,青帮容不得他,洪展达也不会对一个身败名裂的叛徒遵守承诺,也不需要。
到时候北堂鸣就算把整桩事情道出来,也没人会在相信他,青帮迟早会被洪展达吞并,而北堂鸣就算不死,也只能远遁而去,依旧无法带走自己的妹妹。
北堂鸣听完虞小楼所说,额头冒出了冷汗,整个人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倒在沙发上,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的没用,他从不是这样的,以往就是面对着百十号人,他也敢冲在第一个。可是当年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如今却又一次要证明自己的无能,北堂鸣抬眼看向了虞小楼,仅仅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觉着虞小楼能够帮他。
“照你所说,怎么办?我做与不做,都救不回我妹。你要我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洪展达卖到南洋的妓寨去么?”
“恐怕这是最好的办法,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虞小楼撇了撇嘴,他只是说出了实情,至少北堂鸣还能保住青帮舵主的位置,或许有朝一日他可以再寻机会报仇。
“没有恐怕!如果洪展达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北堂鸣拳头砸在桌上,虞小楼赶忙摁住了他的拳头,生怕弄出些动静又惹得门外的青帮光棍听见,毕竟二人此刻说的是绝密的事情。
“那又能怎么样,你先杀了杜明堂,再和洪展达拼个你死我活,哪怕是你赢了,上海两大帮派的老大都叫你杀了,你带着北堂叶也走不出上海。”虞小楼摇摇头对着北堂鸣说着,可是北堂鸣却是一副执拗的神情。
“那我也在所不惜!”
虞小楼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底是说这北堂鸣傻还是说他重情,北堂鸣此刻的神情让虞小楼想起了甘景豹在教场下战帖的时候,脸上似乎也是相同的神情罢。虞小楼咬了咬牙,皱着眉头一拍桌子。
“也不是没办法。”
虞小楼话一出口便觉着自己大概也疯了,多半都是受那甘景豹的影响,他明明一心想着置身事外,却还是在这么个节骨眼,不自主的就准备帮这北堂鸣。
“什么办法?”北堂鸣看着虞小楼的样子,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北堂鸣被虞小楼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你不需要刺杀杜明堂,只要让洪展达以为是你刺杀的就行了。”
“那杜老大会死吗?”北堂鸣听自己无需动手虽然宽心了不少,但毕竟杜明堂是他的伯乐,难免有些愧疚。
“有你,可保他毫发无伤,洪展达之所以占据上风,因为他手里有北堂叶,而你手里什么也没有,想要要回你妹妹,手里总要有些东西才是。”虞小楼微微一笑。
虞小楼的心里早已有了计策,打这计策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虞小楼便明白了,自己是属于这个江湖的,即便他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可他偏偏是挤破了头也想不出个安稳生活法子,却只是灵机一动,便想出个对付洪展达的计策来。
“好,要我做什么?”北堂鸣此刻倒是彻底的相信了虞小楼,他也心知如此草率的相信一个帮外之人实在是不合适,可是眼下他只有相信虞小楼这一条路。
“杜明堂什么时候会见你?”
“三天以后,杜老大要来舵口吃饭。”
“好,那就三天以后。你什么也不用做,该做的事情你也一定会做。”虞小楼带着神秘的语气说着,听的北堂鸣一头雾水。
“就这样?”北堂鸣看着已经站起了身的虞小楼,问了问他。
“对,就这样,三天之内最好都不要见面了。”
虞小楼起身打开门离去,北堂鸣起身送了虞小楼几步,他倚着门框望着虞小楼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琢磨着他说过的话,始终想不透虞小楼的计策到底是什么样的,更不明白虞小楼的话是什么意思。
北堂鸣开始思忖,虞小楼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就能在青帮和洪门之间游刃有余,尽管虞小楼的嘴上一直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可是其中的手段和谋略绝不是这一班大老粗可以比的。
“真是个奇人。”
北堂鸣心里这样想着,尽管虞小楼留给他的都是无穷尽的疑问,可他却仍对虞小楼抱有信心,北堂鸣自认为识人从没错过,他看得出虞小楼,尽管只是一种直觉,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虞小楼。
虞小楼在夜色里走了一段路,走回了洪展达夜总会的门前,他没有进去,也没有惹得别人的注意,他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将会成为他手中最有力的筹码。虞小楼若是想成了这一局,这个人必不可少。
从夜总会走出来了个左拥右抱的年轻人,朝着前边儿的轿车洋洋洒洒的走去,在他还未打开车门的到时候,虞小楼赶紧上前伸手替他打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