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日,在一阵锣鼓喧天声中,蔺常风带领着一队披挂着秋丰国织金国徽的迎亲队伍,从暂居的别馆抵达皇宫,正式迎娶金罗公主。
而戚无双打从蔺常风早上离开的那一刻起,便没再入睡过。
她拥着毛裘躺在长榻间,榻下的火坑再热,穿了再多的衣服,都无法暖和她的身子。
不管她的蔺哥哥对她有多么钟爱,她对他又有多么地眷恋,都改变不了他如今已是金罗绫绫夫婿的事实。
这个事实像一把刀狠狠插入她的胸口,她对蔺哥哥的爱恋有多深,那把刀就陷得多深。
中毒让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心口的痛又像是火焰的焚烧。她有好多回都只能把自己裹着被子里,不住地干呕着,仿佛这样便能呕出体内的痛苦一样。
戚无双不知道她把自己困在里头多久了,只知道当她喘不过气时,温都而掀开被子,扶起了她。
“起来吃点东西,陪我说说话,好吗?我想王爷应该还要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吧。”温都儿扶起戚无双,为她梳整好一头乌发,再用头巾束起。
“他回来干我何事呢?他再也不是我的蔺哥哥,他是公主的驸马了。”戚无双故意迎向窗外吹入的冷风,存心让自己冻到牙齿打颤,最好冷到毫无知觉。
“你明知道他是情非得已。”
温都儿关上窗,拢紧戚无双身上的羔皮袍子。
戚无双失明之后,蔺常风便让人撤去所有淡色衣物,生怕眼睛不便的无双弄脏了衣物而不自觉,让别人看了她笑话。
温都儿虽然觉得蔺常风多心,毕竟戚无双身边如今除了她之外,还有鲁进及王伍守护着,但他对无双的这份细腻心思却还是让人动容。
“再怎么情非得已,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成亲,他不再是我的蔺哥哥了。若他再像昨日那样待我,你还是留下来……”戚无双一提到昨日仍不免羞红脸,却还是勉强把话说完。“我不信他会真的在外人面前强要我。”
“你老是躲着他也不是办法。”温都儿说道。
“不躲着他,难道还顺着他吗?如今公主才是他的妻子。”戚无双想强挤出笑容,偏偏还是叹了口气。
“吃点东西吧。”温都儿领着她到外头小厅的桌前坐下,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桌上有哪些东西及药汤。“吃完之后,多少睡一会儿。一会儿后,所有人都要跟着迎亲队伍回到秋丰国,旅程里可没这种高床大榻可以睡了。”
戚无双点点头,虽然没有胃口,就连坐着也显得摇摇晃晃,但她强迫自己咽下食物。因为她得为家人保重身体,因为她还得替爹找到凶手,她不能倒下了。
温都儿瞧着她努力进食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酸。
戚无双嘴里咽着饭粒,耳朵却忍不住去听外头闹哄哄的交谈及走路声。
金罗公主带来的丫头和嬷嬷们一会儿搬东、一会儿搬西,别馆里像是有团军队在里头跑来跑去一般。
整个金罗国今天也是这么热闹非凡吧!他们或者会讨论她的蔺哥哥是多么的气宇不凡,又是多么儒雅出众……
不,她不该再称他为“蔺哥哥”了,因为他如今已不是“她的”了。
戚无双放下碗筷,摸索到温都儿放在她腿上的布巾拭了下唇。
“我以前听过一句顺口溜——‘一生何时最幸福?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现在才知道那样的幸福原来最难得。”戚无双说道。
“那样的幸福简单得多,也容易得多吧。”温都儿抚着肚子,轻声地说道:“我希望我的孩子日后也能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或者不富裕,但至少不需要像赤木罕那般风里来雨里去地扛负全族生死。”
“环境有时总让人身不由己。”戚无双拧着眉,双肘靠在桌上托着腮问道:“这几日九哥不是累病了吗?我去探望他时,不免想着他若生在一般寻常人家,这么温良俭让的个性和渊博的学识,家人一定会把他捧着手心里好好照顾,可他身为不受宠的皇子,加上这样病弱的身子,却是注定落寞……”
“你们这些丫头手脚俐落点!公主暂时不去秋丰国了,今晚要睡着这别院里,你们还不快点去收拾房间!”房间外头一名嬷嬷的吆喝打断了戚无双的话。
“那公主的嫁妆还要搬上马车吗?还是先送回屋里?”婢女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道。
“当然是送回屋内,里头价值连城的珠宝丢了一件,十个你们也不够赔!”许嬷嬷叉着腰说道:“还有,朱儿、绿儿今晚由你们照顾公主。”
“我们不敢!公主中邪了!之前被遣送走的婢女全都死得不明不白,翠儿姊姊又不见踪影,公主晚上见鬼似的一下子自言自语,一下子又哭又喊着猛抓身体,好像身体里有鬼一样……”
“胡说八道!”
啪!一声清脆巴掌声之后,房内的戚无双听到一阵大哭大喊。
“嬷嬷您干脆打死我好了!反正照顾公主也是死路一条!”
戚无双听着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她皱着眉,双手往前一伸,急着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温都儿扶起她,一同走到门边。突然间,外头陷入一片寂静。
戚无双听见蔺常风冷冷地说道——
“公主身体不适,你们竟还有空在这里嚼舌根?还不快点整理客房,好让公主入住。”蔺常风看着那一票婢女们,严厉地说道。
“驸马爷,公主怎么了?”年纪最长的许嬷嬷站出来问道。
“应当是婚事太忙,加上不想离家,所以生了病。御医已经开了药方,几天后就会没事了。”蔺常风沉声说道。
“驸马爷,我们也是这么想啊,都是这些丫头们多嘴。”许嬷嬷说道。
“我们……”婢女们不服气地还想再说,却被许嬷嬷一瞪而闭上了嘴。
蔺常风走到那名婢女面前,黑眸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
婢女打了个冷颤,不明白驸马爷就是一张温文尔雅面孔,怎么眼色才一凛,便肃穆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几个被遣送出府的丫头都是些什么症状?”他问。
“她们都是夜里发疯,拼命找什么丸吃,说她们要变成仙子了,中邪似的,所以才被赶出公主府。”婢女说道。
徐嬷嬷和婢女们点头,立时作鸟兽散。
蔺常风推门而入——戚无双和温都儿正站在小厅中央。
蔺常风大步走到戚无双身边,扶住她的手肘。
“公主怎么了?病了?”戚无双问道。
“你听见她们说的话了?”
“是。”
“今天在金罗国神殿拜堂完毕之后,公主突然胡言乱语了起来。御医已经替她把了脉,我方才也请毒师过去诊断她是否被人下毒,她应当待会儿就会回到别院里来休养了。”
蔺常风想起毒师方才私下告知他的把脉结果,眼里闪过一丝愠火,但他状若无事地揽着戚无双在长榻边坐下,并抬头看了温都儿一眼——她虽然是戚无双的救命恩人,但有些事毕竟不足为外人道。
“我出去找黑宝,我怕它整天待在屋里无聊,一早便开了门让它出去溜溜,不晓得怎么至今还没回来?”温都儿懂了蔺常风的意思,找了理由要离开。
“会不会让人挡住外头?你快点把它找回来,免得到时候要回秋丰国了,还找不到它。它不走,我也不走。”戚无双连忙说道。
“我派人陪温姑娘一起去。”蔺常风说道。
“王爷有要事,这种事不用烦劳您。”温都儿说道。
“温姑娘,我前几日与赤木罕联络,昨儿夜里回报便传来了,他一听到你的消息,只说会最快时间内抵达,应该就是明、后两天的事情吧。”蔺常风说道。
温都儿脚步一顿,右手不自觉地揪住胸襟,胡乱点头便快步离开房间。
房门才关上,蔺常风便扶着戚无双走进内室。
戚无双的手指陷入蔺常风手臂里,着急地问道:“公主怎么了?”
蔺常风安顿她在榻上坐好,一对剑眉便深皱了起来。
“公主今日一直精神恍惚,就连拜堂也是由两个宫女扶着才完成仪式。”
戚无双一听到拜堂,她猝地低头,置于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蔺常风看到了,将自己与她十指交缠,牢牢地一握后,才又继续说道:“拜堂后,公主就神志不清地说起话来。她说要找善心公子,要找她的婢女翠儿,说要吃什么逍遥丸,最后又叫又吼地开始扯自己衣裳,皇上一看情况不对,马上下令将她送到皇后那里让御医把脉。”
“她唤的那个‘善心公子’就是善心神吗?”戚无双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八九不离十。”
“公主中毒了吗?”
“毒师认为公主服用的‘逍遥丸’是一种这半年才出现的春药。”蔺常风一提到这,脸色也变得凝重。“这药吃了少量会觉得飘然欲仙,服用得多了,便会不自觉地贪爱男女之事。而这东西一旦上瘾,几日不吃便要闹事,即便强迫戒了,脑子也通常大不如前。”
“那么公主身上的沉木辛香味道?”
“逍遥丸刚服下的几个时辰内,身上都会散发着那种香味。”他说。
“你怎么对这毒药知道得这么清楚?”她问。
“因为我今晨让人私下扣住公主的婢女翠儿,在她身上搜到了不少逍遥丸。她才一日没吃到丸剂,便什么全招了,说她和公主都服用这丸剂,而这些东西都是善心公子给她的,她还把善心公子的模样,以及进出公主府内的方式都告诉了我。”
“然后呢?”戚无双不自觉地抓紧胸前衣服,连呼吸都忘了。
“打从我开始派人监视公主府邸后,善心神就不曾再现身了。”蔺常风板着脸,恨不得掀起每一寸地好找到人。
“你私自掳人这事,金罗国王可知情?”戚无双还是不能相信一向最按规矩行事的他会做出这种事。
“自然不知情。此时能少一事便是一事。和善心公子打交道,求的就是抢得先机。至少我们现在还能救到公主与翠儿。”蔺常风语气平稳地说道。
“所以公主身边那些因为神志不清而被逐出府的婢女,也都是服用了逍遥丸。只是……公主服用的时间应当比其他人长……”戚无双喃喃自语说道。
“我在回来的路上,和毒师讨论过这事。毒师说这味药应该是来自西沙国的一种‘沉欢木’。常人若是一天一粒,身子至少能撑个一年或一年半。若是一天两粒或更多,便会精神错乱、五脏六腑气竭而亡。”蔺常风说道。
戚无双一听,整个人恼火到没法子好好坐着。她跳起身,气得胀红了脸儿拼命跺脚。
“善心神这人可恶到极点,他夺人清白又使人命为草芥,还敢自诩善心神!他究竟是不是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蔺常风见她气得身子一偏,险些就要撞得墙了,连忙将她搂到双臂之间护着。
“善心神目标是我。”他说。
“是你?”戚无双愣住,后背突然袭上一阵凉意。
“公主和你之间有何共同点?”蔺常风捡起置于一旁的斗篷,为她披上。
“你。”戚无双蓦地打了个冷颤。
“善心神从一开始就锁定了我。所以我料想公主当初在秋丰国所中毒,极有可能是听了善心神的话,自己下的手,为的就是诬陷你,好让你无法与我成亲。”
戚无双揪着蔺常风的衣袖,不自觉地偎近了他。
“那么我爹的死?”她双唇颤抖地说道。
“我认为只是巧合,善心神也杀过许多无辜的人。只是我为了追查公主中的毒,意外发现你爹中的蛇花毒与公主所中的相同,追上了‘善心庙’,才把这件事闹大。”他坚定地说道。
戚无双连打了好几个冷颤,实在无法相信他们竟被这样一张阴谋的天罗地网给包围着。所谓的天理,所谓的律法全都无法制恶了吗?那么大伙儿又该如何自保呢?
她弯下身子,气得低喘起来。
“别怕,我认为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他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地说道。
“善心神为何一定要你娶公主,这事对谁有好处?”
蔺常风身子一僵,脑里浮现父皇的脸孔,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地说道:“我父皇希望蔺家的统治能够长治久安,怎么可能和善心神这种让人心惶惶的妖祸合作。”
她抚着他僵直得像石块的手臂,轻声地说道:“我没说是你父皇,我只是开始害怕善心神还有什么阴谋。”
“我认为善心神是想留你在我身边让我分神,无法防备公主,最后的目的则是想透过公主使毒来控制我。”蔺常风说出他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推论。
“天。”戚无双捂住唇,忍住胸腹间急涌而上的不适。
世上真的会有人如此狠毒与居心叵测吗?这种人不是人,而是魔啊!
她倾身靠近他,摸索地碰到他的脸庞,一本正经地说道:“答应我,若我不幸离开人世。你要找到凶手替我报仇,然后你要小心公主,别让她害了你,好吗?”
“我不想听你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会没事的。”
蔺常风捧住她的脸孔,即便感觉到她的体温,后背却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几天夜里榻下的炕烧得火热,榻边还点了两个铜盆,但她还是冷得整夜都在发抖,就连他都没法子否认她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戚无双看不到他,却感觉到他的颤抖,一股泪意直往眼里冲。
她是要蔺哥哥挂心她,要他记得她一辈子没错,可她怎么舍得他那么痛苦地度过后半生,原来爱得太多,竟连任性也舍不得了。
“我若不在,你就把全副心力花在治理巫城和照顾百姓身上,也算是帮我积阴德,替咱们来世结善缘,懂吗?”她宁可他忙碌,才不会把心思全悬在她心上。
“够了。”蔺常风捂住她的唇,没法子再听下去。
“我们快点回到秋丰国好吗?我想我娘她们。”大限之日能陪着家人身边,她至少能走得无憾一点。
“再过两日,等到公主病情稳定一点,等到善心神自投罗网,我从他那里拿到‘彼岸花’的解药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他轻揉着她冰凉的手臂,低声说道:“我已经派人加设几个临时驿站,应当不到十日便可回到花城了。”
“蔺哥哥对善心神已有计划了吗?”戚无双问道。
蔺常风在她耳边说着计划,戚无双一听,先是皱眉,又是震慑,最后整张脸庞全亮了起来,随着他的话而兴奋地叨叨说道:“这善心神真是害惨了人……不过金罗国王的特意隐瞒也实在卑鄙……没想到我也有分参与!如果我眼睛看得见的话,我还要……”
“等你眼睛好了,我要派人整日守着你,哪里也不准你乱闯。”他现在只巴不得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到哪里都带着她。
“我不想死,但你也别把所以事都想得太好,万一我没解药,你也要……”
“若是善心神没解药,赤木罕也会替我们找到。”蔺常风打断她的话,根本不愿去想最坏的结果。“他对温都儿的在乎不是一般,西沙国里的‘骆蛮族’正大动作地想吞并其他小族。但是赤木罕却为了寻找温都儿而离开‘赤木族’,听说引来族里很大的不满。”
他抚着她的脸庞,在她唇上低语着:“温都儿之于他,便如同你之于我啊。”
戚无双的手揽着他颈子,贪求着他的温暖。
“……驸马爷呢?”
“……要问他咱们日后还回不回这行宫啊?”
戚无双一听到“驸马爷”,身子一僵,伸手就去推蔺常风。
蔺常风一个翻身,让两人卧倒在长榻间。
“嘘,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他在唇间说道。
“公主已经和你拜堂,是真正的夫妻了。”戚无双想起自己方才竟然那么理所当然地被他拥在怀里,忙着想推开他揽着人不放的手。
“我和你才是真正的夫妻。”他说。
“这话你去问外头的婢女、嬷嬷或任何一个金罗国的人吧。她们找你,你快去……”
“那些事让王伍处理就好了,我累了。”他将她压制在身下,大掌制住她的肩,不让她起身。
“是啊,一早就迎亲纳采,是够你累了。”戚无双拧起眉,贝齿咬住唇,小脸满是愠恼之色。
“你真该瞧瞧自己现在一脸在意我的模样。”他低笑着用唇轻拂着她的。
“我没有。”她别开脸,硬是要坐起身。
“你有,只是你没瞧见。”蔺常风将脸靠在她腿上,大掌搂着她的腰。“让我躺一下。”
“不行。”
“就一下吧,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他将脸埋在她柔软肚腹间,满足地长叹一声。
戚无双拧着眉咬着唇,却狠不下心推开他。
这些时日,她醒着的时候,蔺哥哥总是忙碌着。或者该说打从他带了她进宫觐见皇上之后,蔺哥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了。
他瞒着她做了那么多事,怕她担心,不想她担忧,就连她爹的死因也一并扛下来担当。
戚无双咬住唇,像座木雕一样的定定不动。
他拉着她的手抚住脸庞,在她身边翻动了一、两回,呼吸声就渐渐变得平稳。
她侧耳倾听着,感觉他似乎是睡着了。
“蔺哥哥?”她轻唤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
“蔺哥哥……”她又唤了一声。
他依然没有回应。
戚无双的手从他的脸庞抚向他的发丝。
“为什么你不能只是我的蔺哥哥呢?”她低语着。
蔺常风睁开眼看着她脸上的不舍神情,他的唇边露出一个欣慰笑容,知道他终究是舍不下他的。
“老天爷是想我没了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要把我这条命带走吗?”
泪水从她眼眶一滴一滴地滑下,她急忙伸手拂去,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蔺常风鼻尖一酸,很快闭上眼,竟是不忍心再看她一眼。
“一生何时最幸福?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她喃喃自语着。
他听着,眼泪滑下眼眶……
难道他们之间就连最平凡的幸福也不可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