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花间辞 · 一
鼓声擂。
长安城内,皇极殿前,演武场边,九夏皇朝文武百官分站两列,跪拜叩首。待得九夏天子自皇极殿而出,坐演武场正前方龙椅之上,满朝官员才皆站起,拱手而立,口中朗声念诵颂词。
持槌人重击鼓面三下,鼓声如雷霆贯耳。
这正是天纪元年,巳时三刻。
自九夏建国以来,实力之强横,可称为大荒霸主,吞并无数蜉蝣小国后,却仍有一些边境民族不愿意降于九夏。纳前太微令之谏,晋灵帝取怀柔政策,故特于国都内举办演武大典,耀吾国威。
薛显坐于高台之上,一身金甲,睥睨群雄。他微微扬起手,左右掌旗人见圣上示意,即刻拉开大旗,红色缎面、金色镶边大旗于半空中飞舞,左为九夏军勋,右为九夏图腾。
“陛下,可以开始了。”
太微令附在薛显耳边轻声提醒道。太微令方才一直在注意着远处的日晷,当晷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恰好为三尺三寸的时候,正是大典开始之时。
“那便开始吧。”
薛显点点头,但是身披重甲,又于日光晾晒下,薛显已经有些烦躁。其实像这些开始于各大典礼前的,带有些歌功颂德意味的繁文缛节,薛显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他觉得甚是劳民伤财,所以此次演武大典前,于这一块礼仪之风上,他曾要求精简,但众臣皆表示这是大显国威的好机会,万万不可削减,薛显这才只能妥协。
“奉圣上旨意,演武大典,即刻开始。”
此令一传,宫闱下井然有序的将士同时从腰间取下号角。一时之间,由近及远,低沉的角声如海浪追逐,一层衔接一层,传出数里,久久不绝。
在薛显右首下位的,分别为中卫国国君、腾国国君、古蜀国国君、下杞国国君。这四国国土在大荒上皆有一定规模与兵力;而位于薛显左首上的数个皆是小国,用一词来概括,即是“微末草芥”,没有与九夏开战的资本却也不肯依附,妄想着用这伪装出来的骨气,在皇城中分到一杯羹。
这时,演武场上走上两个披甲执锐的男子。其中披黑重甲,持大夏龙雀的精壮男子,为九夏神策军统帅惠衫;而另一个穿轻便锁甲,小臂束弓弩、腰间挂锋镝的年青男人,则是羽林御将领之一危江。两人实力旗鼓相当,一人镇守国都,一人戍兵边境,是九夏皇朝的三大屏障之二。
“今日,我与危将军都不会参与演武大典。”
惠衫话一出口,就引起场下众人的议论。神策军与羽林御两大统领都不出手,那这演武大典又有什么意义?
“惠将军与我,都出任此次演武大典的判官,为避免徇私舞弊,下杞国与腾国的两位将军也将会任判官席。”危江顿了顿,继续说道,“演武大典,本只是切磋较量,点到为止,切勿伤人性命。”
“按平阳侯的意思,这次只是后辈中的比试了?”
说话的是中卫国的国君曹恒。曹恒与薛显年少相识,因薛显曾被其父封为平阳侯,故称其如此。虽然现在薛显早已荣登帝位,但为表明不归附之心,曹恒仍这样称呼薛显。
“大人的比试,留在战场上就够了。”薛显不动声色地回应道,“还是说,卫恒公认为,在战场上所见,还不够多?”
曹恒咬了咬牙,恨恨说道:“哼,只怕未见真枪实剑,小儿们还不知天高地厚。”
薛显笑道:“卫恒公不用担心,虽然这场演武大典并不是为了早已名扬天下的诸将准备的,但上场的少年英雄,仍可以向诸位名将讨教一二。”
“平阳侯真是有心了。”曹恒别过头去,暗暗骂了一声,这老狐狸的城府真是越来越深了。
薛显朝曹恒微微笑着,对着左右示意,立即有人会意,铺开手中的信笺,朗声喊道:
“第一场,下杞国,对阵,越国。”
坐在场下的于山南松了一口气,越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若要拿下第一场,还是有十分把握的。薛显说这是演武,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优胜劣汰的一种手段。此次前来长安,于山南早已做好归降的准备,只是要尽一切可能将本国的利益做到最大化,为此他甚至带着自己最看重的儿子过来。
锣鼓敲响,只见一个矫健如猎豹的身影窜进了演武场之中,于山南微微颔首,那正是自己的孩子于希河,虽然不过十三四岁,但是教导他的师父已经下了断言,于希河将是下杞国最勇猛的猎豹。
于希河进到场中,还未等越国的人走进演武场,便举弓道:“越国的,不用过来了,你打不过我的,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体力。”于希河的嗅觉也如同猎豹一样灵敏,在越国的那个少年身上,他并没有闻到危险的气息。但是他这一番话,让越国国君的脸面荡然无存,于山南苦笑一声,虽然越国国力并不强,但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日若有举国大事,越国便不能在盟军之列中了。
“我要跟你打。”于希河绕场走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在危江的身上。其实坐在判官席位上的名将,每一个身上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是于希河偏偏挑中了危江,那是因为危江其实并非九夏国人,而是战俘,最后移其志,改投九夏麾下。如此苟活下来,是于希河最不齿的。
“……”危江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即接受。
于希河却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说道:“危江,你以前是四獒国的哲别,怎地你却投去了仇人的阵营?我看不起你,你难道忘记了自己的姓氏吗?”
于山南一惊,冷汗涔涔,自己心里是想要投靠九夏的,这件事也早已经跟于希河说过,虽然于希河表示不屑,却也没有抗拒,只能说是时事使然,但希河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耍性子?
四獒国原是大荒边境一支游牧民族组成的国家,士兵都骁勇善战,几乎主宰了大荒的草原。但彼时为了扩张版图,九夏出兵四獒,原本久攻不下,但胜在人数兵力,最后将四獒军士全数歼灭,下杞国虽然与四獒国接壤,但因为兵力悬殊,没有出兵增援,最终导致了一个国家的消失。
而危江本是四獒国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连于希河都听说过他的传闻,所以当于希河听闻危江投靠九夏国的时候,内心十分屈辱,以自己崇拜过这样的人为耻辱。
“危将军,既然有人向你请教,你自然也不要吝啬。”
危江回首去征求薛显的意见,薛显却笑着如此说道,危江暗叹了一口气,也只好从判官席上走下来,搭好自己的弓弩,向于希河行了一个四獒国的礼节。
“在我的国家,弓箭手是值得尊敬的人。”危江说道,“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胆识,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你的国家?是现在这个,还是已经消失的那个?”于希河不屑地问道,“不过我听说九夏人有一句老话,‘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你一定很懂得这句话。”
“四獒国并没有消失,它永远与我共存。”危江按了按胸口,“少年,你刚才问我,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的回答是:永不会忘。在四獒,战前,向对手报上自己的姓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我告诉你我的四獒姓名,乞颜·赤雷。”
于希河怔住了,危江的每一个礼节都蕴含了深深的感情,全不是一个奴颜婢膝、叛国小人该有的,难道真的如乞颜·赤雷所说,九夏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四獒国与他同存?
“装模作样!”于希河怒喝一声,以两指从腰间抽出一把羽箭来,搭上弓弦,拉满如皎月,“嗖”地一声破风而出。而同一时间,危江也从腰间抽出箭镞来,只是他没有用自己惯用的精钢箭镞,而也是挑了一只普通羽箭,以自己左手弓弩拉满射出。
两箭在众人眼下如疾风飞出,只听一声清脆响声,两箭竟然相撞,来自于希河的那支羽箭竟然从箭矢处裂成了两半。
“既然是指教,那么我就实话实说,”危江放下弓弩,冷静地说道,“你的箭法其实已经很精妙了,在你这个年纪,算得上是佼佼者,但是你的戾气太重,孩子是不该有这么重的戾气的。在四獒,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心中都是驰骋草原的欣喜与自由。下杞国皇子,若你不能控制自己的心境,你的箭法是不会有任何提升的。”
“不可能!绝对是你的弓弩的问题,你的弓弩绝对有问题!”于希河指着危江左臂上的弓弩道,“你敢不敢用檀木弓与我一较高下?”
危江没有回答,静静地取下了自己手臂上的弓弩,接过了侍者递上来的檀木弓,道:“以飞枭跟你比试,的确有失公正。”
于希河哼了一声,这次直接取出了三根羽箭射出,而对面的危江却之取出了两根射出。
两支?真是托大!于希河冷笑了一声,正当他暗自得意的时候,眼前发生的一幕却让他瞠目结舌,自己的三根箭矢,居然全部裂为两半,而危江的箭却毫发无损,并且擦过于希河的面颊,正中靶心。
射完了这两箭以后,危江沉默着回到判官席上,惠衫瞟了他一眼,说道:“你未免有些太不客气,是生气了?看来修行未够。”
“……”危江摇了摇头,道,“是个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