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临近五月,气温升高,柳色转深,春日已尽。日头也来得一日比一日烈,街上行人纷纷换上了清爽的薄衫。靠近城西门楼处的鱼尾巷口,一群小子们趴在地上摔黄泥,玩得满头大汗,身上的短褂也给甩到了一旁。不一会儿,几个小伙伴身上均沾满了泥土,和着汗水,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鱼蛋儿,你娘逮你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身,人群里的一个剃着老鳖头,黑皮圆脸的小子顾不得回头看个仔细,拔腿就跑。
恶作剧得逞,周围一群人发出一阵爆笑。那个叫鱼蛋儿的小子听到背后肆无忌惮的笑声,回头一看,哪里有他老娘的影子。知道上了当,又被众人嘲笑,鱼蛋儿只得愣在原地摸着后脑勺傻乐。如此一来,更加显得整个人傻气十足,难怪其余小子们老爱拿他取乐。
正对着鱼尾巷口,临街坐落着一间茶楼。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上外沿的一间厢房,可以将街面上的景致尽收眼底,是当之无愧的雅座。临窗而坐的小止双手撑腮,望着楼下的那群小子们嬉戏打闹在一处。她脑中忆起之前在寺庙中也曾和空行聚在一起用黄泥巴捏塑假人,抬头看到对方都成了花猫脸,互指着笑作一团。想到此处,她不自觉得唇线轻弯,笑出声来。
突然,鱼尾巷口闪出的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让她一下子振奋起来,起身伏在窗棂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矮个男子走在前面,不时地望着左右两旁的店铺,俨然一副悠然逛街的神态。跟在后面的高个男子故作镇定,脸上难掩的一丝惊慌还是出卖了他。高个男子不时地回头张望,小止再三地将他瞧了个仔仔细细,觉得有些眼熟。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小止压制住了想要跟踪上前探个明白的想法。临走时老头子还再三吩咐她,只探虚实,不必深究。看那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鬼鬼祟祟的样子,看来这鱼尾巷中藏有猫腻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小止招呼小二结账,回程的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到底在何时见过那个高个男子。谁知她人虽小,忘性却大。唯一的一个有用的线索被漏掉,她心中不免有些丧气。
回到府上,问了门房,孟青彧上朝未归。自从李后归天,再加上宋应初的大力褒奖,孟青彧在圣前备受关注。近来朝堂上有什么大事,蜀帝下了朝都不忘将他留下,与六部尚书等朝中大员一同议事,进言献策。
小止去李管家那里回话,将一上午的盯梢成果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自然省略了自己看热闹差点错过正事的细节。今日因田二哥出门办事,老头子难得信任她才交待给了她这个差事。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如此大意,那还了得。虽说盯梢这事也不算得上是什么可以一显身手的美差,但也总好过在房里百无聊赖坐吃等死,所以小止倍感珍惜,丝毫不去计较差事的大小。
李管家听她讲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小止想到了那个高个男子。
“嗯?”
“那两人中个子稍高的那个,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小止又开始了冥思苦想,不觉脑仁儿都疼了起来。
“哦?”李管家一听她如此说,便来了兴趣,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可是我想了一路也没想起来。”小止双手一摊,仍旧是一筹莫展。
“不急,不急,慢慢想。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记性比我老头子还差。”李管家一面安慰着她,一面仍不忘拿她说笑,“早和你说了,平时多看些书,你偏不听。你啊,就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少了,懒得动脑经,才会如此健忘。有道是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可悲啊,可悲……”
小止听着老头子的说教,白了他一眼。她愈发觉得脑子乱成麻,索性便捂着耳朵逃了出来。
日头已升得老高,不知孟青彧回府没。这些日子他公务繁重,每日都忙碌到后半夜才入睡。小止好几次听得银穗儿说,她早上去送洗脸水时撞见三皇子直接趴在书案上便睡了。小止不免有些担心他刚刚痊愈不久的身子。虽说是年轻人,但也扛不住他如此焚膏继晷,废寝忘食。
小止轻声敲了敲房门,听到里面有一阵细碎的响动,却无孟青彧的回应。她心中好奇,便推门而入。
屋内并未见一个人影,只有小白卧在书案上眯眼打着呼噜。它听到声响,懒洋洋地睁开眼将来人瞧着。
小止走上前去,伸手抚摸着小白柔软的被毛。自从玉竹走后,小白便彻底在孟青彧的书房中扎了根,平日里小止难得见到它。
想到惨死的玉竹,小止不禁鼻头发酸。于心而言,她不相信玉竹会背叛恩人,定是受人胁迫才做出此事。其中的原因,也无外乎就是她的那个败家哥哥……
突然,一个念头直击脑海。这个发现不觉让她欢呼雀跃起来。今日在鱼尾巷口的那个高个男子,可不就是玉竹的那个败家哥哥。只是那日小止见他时,他被一群赌坊打手揍得头破血流,难以识得真面目。只是他的那一副无赖嘴脸,给小止留下了些许印象。
小止顾不得等孟青彧回来,便慌忙奔去了李管家房中,将此事告知于他。
老头子听他慌里慌张地说完,低头略作思考,说道:“既然你认得此人,想必此事交于你会有意外收获。这样吧,你明日继续去那巷口盯梢,无论看到什么,切记不要强出头。若是让那人认出来,恐你会有性命之忧,你可明白?”
小止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慎重,知此事非同小可。为了宽他的心,便强作镇静,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郑重其事地点头回应。
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尽职尽责,连着好几天,小止都是天一亮就出了门,直到天色渐暗才回府。只可惜,除了看到那一高一矮两个男子时常进出鱼尾巷外,并未看到其他可疑之人。
上次李管家已派田二又去玉竹家附近打探,从邻居口中得知,玉竹那败家哥哥姓刘名荣,出了名的好吃懒做。自从那日玉竹惨遭毒手后,刘家老娘心中有愧,一病不起,没几日便也跟着去了。母亲和妹妹先后离世,刘荣家中很快便断了粮。出苦力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只得整日里跟着一帮地痞流氓在街上闲逛,简直与浪子乞丐无异。前些日子这刘荣不知谋了什么差事,赚得了些银子,出手也变得阔绰起来。邻里间撞见了他,便向他讨教何处高就发了财。那刘荣便闪烁其词地打着哈哈,丝毫不愿透露。像他这种泼皮无赖,又没得手艺。想要赚大钱,除非铤而走险做些非法的勾当,要不天下哪里来的这等便宜事。
既然确定了刘荣这一条线索,田二这几日便顺藤摸瓜地追查。眼下棘手的是,虽然已得知了这鱼尾巷里的一处常年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中关押着被拐卖来的年轻女子。但是这查证之事,光有源头不行,还需知晓这销赃之处,如此才是一条完整的脉络。
田二苦苦追查数日,怎奈这群人也是惯犯,做起事情来更是小心谨慎,滴水不露。销赃的时间也多是选在黎明破晓前,这段时间,街面上漆黑一片,四下无人,连宵禁巡街的武侯也散了去,正是作奸犯科的好时机。
田二昨夜跟踪一辆满载着被拐卖来的女子的乌篷马车,那驾车之人为了掩人耳目,硬是在城中的各处街道连绕了数圈。路过一处阴暗狭窄的小巷,田二飞身上了房顶。到了那巷口,却连着三辆相同的马车鱼贯而出,各自奔向三处不同的方向。田二一下傻了眼,分身乏术的他只得选了打头的一辆跟去。谁知那辆车绕了一圈,又直接回了鱼尾巷的那处宅院。田二大呼上当,可哪里还有其余两辆马车的影子。如此一来,前功尽弃,只得继续苦等。
话说像这种案件调查,本是衙门官差的事情。只是眼下正值蜀帝久病,诸位皇子争夺皇位的非常时期,难免朝局动荡。各位官员纷纷择良木而栖,像这种贩卖人口的大案,若不是有朝中某位大员撑腰,岂敢如此猖獗。据传言,这位后台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统管兵部的白尚书白大历。
这位白尚书乃是行伍之人,也算得上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平日里虽然是牛脾气倔了些,说话难免得罪不少人,但若论起人品来,也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正人君子。像贩卖人口这种鸡鸣狗盗这事,白尚书自然是不屑为之。但坏就坏在他的那个不孝之子,白汶起。想那白家乃是三代单传,白尚书戎马一生,老来得子。白家上至白老太君,下至府宅家丁,无不对这位金贵的小少爷言听计从。这白汶起俨然就成了个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霸王。白尚书一世英名被自己的儿子给糟蹋殆尽,每每念及此处,头发都给愁白了。
兵部尚书之子拐卖人口逼良为娼,从以往算到今日,城内城外失踪少女人数竟有百人之多,实属罕见。就此事早有位郭姓御史曾上书禀报御前,只是那时雅王当权,他为了笼络在掌管蜀国兵权的白尚书,愣是将这封上书拦截下来。蜀帝久病,其余知情的大臣看到雅王权势滔天,更是敢怒不敢言。白尚书自此被雅王捏住了小辫子,便也渐渐丧失本心,做了他的帐下幕僚。
然而世间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知为何就入了宋枢密使的耳朵。咱们这位宋枢密使,是出了名的和白尚书不对付。两人历来在朝上一言不合便争吵起来,有好几次若不是蜀帝在场,二人差点扭打在一起。这两位大人动不动便大肆争吵辱骂的戏码,也不失为众臣间茶余饭后的一件谈资笑料。
究竟这二人为何如此互相看不上眼呢,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唐永泰年间枢密院创立以来,均是由宦官任职,直接向下传达帝命。后随其规制日益扩大,便开始直接指挥公事,权侵六部。虽至今日枢密院中早已不是内廷宦官当值,但性情耿直如白尚书,乃是食古不化之人,始终认为枢密使皆是是祸国殃民的城狐社鼠之辈。不愿与其为伍不说,更是处处打击压制,恶语相向。时任枢密院长官的宋应初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在他眼中,白尚书俨然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君子。于是平日里枢密院一众人等的眼睛便死死地盯在兵部尚书的身上,直盼着哪日揪出个事端,将他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眼下正有了这个机会,宋应初自然不会浪费。本着资源共享的原则,他甚至将消失透露给了与自己惺惺相惜的三皇子孟青彧。
孟青彧得此消息后,心中也在权衡。但是近日宫中传来的一件秘辛,已容不得他再有丝毫的犹豫。探子来报,因蜀帝怜惜,雅王已秘密回城!
想来这昔日的亲嫡派也并非全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拜那几位老臣的上下打点,又连着在蜀帝面前哭哭啼啼了几次,直哭得老皇帝一颗心软了半截。哪个当爹的又想自己驾鹤西去时,还要忍受至亲骨肉分别之苦呢?纵使他有再多的过错,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怎能把罪责全赖在小辈们的身上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蜀帝终于松了口。于是雅王便顶着回府养病的名头,重新回到了这场权力之争中。
雅王回朝,虽遭上次的重创,元气大伤,但实力仍不容小觑。孟青彧差陈焕赵平一同过府议事后,便拍案决定一同调查这尚书之子贩卖人口之事。以便再次重创雅王,掌握这场明争暗斗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