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惨况
那样生冷,凌厉刀锋一般,透着寒霜冷厉的气息。
也许在卫珩眼里,他的明真自始至终都安静恬淡,除了涉及到她的母亲时情绪会有激烈波动,其余时候,连听到卫彦养了一个小的,第一时间想的是利用此事做文章,果断而冷静。
而他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合作伙伴,为了安抚伙伴的情绪,明真会适当态度变软,可这种变软里……并非发自真心,而是权衡利弊过后的无奈之举。
卫珩不是傻子,他看得很清楚。
他是甘愿的,甘愿被利用,被她驱使,帮她完成她的心愿。
可内心深处,一股情绪,密密麻麻蔓延滋生,他想,他又是不甘的。
因为一旦触及到明真内心所设防的底线,她就会立刻变脸,还会专挑他的痛处,立刻将他划分到仇人这一区域,口气冰冷而又抵触。
卫珩其实不怕帮她做事,他怕的是就算这条命给了她,明真不过是感动,除了感动呢?
卫珩要的不单是这一点微弱得连影子都看不着的合伙人关系。
蔚明真看卫珩从起初的一震里逐渐平静,陷入沉思,他没有说话,他在想。
至于想什么,对蔚明真来说,其实不那么重要。
卫珩的心眼很多,蔚明真感知得到……他待她好,并非不求回报。
可蔚明真同样明了,如果她不愿,卫珩会忍。
忍到何时呢?
蔚明真望向卫珩的眼轻轻挪开,表情平静无波,也许等母亲的事情过后,轮到卫家人的时候,她就会一清二楚了。
良久沉默后,静谧气氛被终于出声的卫珩打破。
“明真,我说过很多次了,明确表明过我卫珩的立场。哪怕真的到了那一天……血债血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卫珩心想,他键到蔚明真的第一面起,大概就彻底栽了。而他心头也隐隐觉得,早晚一日,他会为这个本是他碰不得的人而陷入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境地。
这一日没到来。
但就算会到来,他卫珩仍无惧。
卫珩痴痴望着她的侧容。
蔚明真无动于衷的坐在那,一言不发。
尔后,蔚明真说累了,想上床歇息了。实则内心只是想将卫珩离开,让她一个人清净。
蔚明真冰冷的言辞对卫珩来说是一把甜蜜的刀,而卫珩抛下尊严般的痴情,对蔚明真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把刺骨的剑?
卫珩之前说的话,蔚明真深深明白,他是不想她被仇恨蒙蔽心智,变得最后狠辣阴毒,失去自我。但从决定要利用他那一刻开始,蔚明真就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他再了解她的悲惨遭遇,可未曾切身经历过,又怎么懂?
要么,就彻底选择站在她身旁,要么……
蔚明真躺在床上,眼神凉薄。
隔壁的卫珩一夜无眠。
清晨一早就醒过来,睡不着,心里想很多事。
以为是摊开了,却发现,心结更深。
明真的心结,藏在无底深渊,宛若鬼洞,连接着她冤屈悲苦的另一面。
卫珩在想,若想明真和颜善眸的同他相处,那就不要提。
连勾起她悲惨往事的苗头都不要带起来。
卫珩就不信,日子一久,加上他软磨硬泡,把明真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就没一点动心。
卫大狼犬一开始还想着人在身边就好,还没几日,就贪心得想要得到一份真挚的感情。
人果然本性就贪,善变的起因,归根于一个贪。
有的贪钱,有的贪权,有的贪色,有的……贪情。
卫珩就是贪情,还得是真情。
难啊。
卫大狼犬想着,并不灰心丧气,相反斗志满满,颇有一股越挫越勇的架势。
他拾掇好从房间内出来,随后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左右走了两趟,才一个扭身走到蔚明真的房门前,轻咳一声,伸出手试探性的在房门上敲了一下:“明真……”
“怎么了?”里面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
听起来很清醒。
卫珩想,又道:“我吩咐人来给你洗漱,我就不进来了,你好了让人出来和我说一声,我在隔壁。”
也许,是因昨日的对话,狼犬的斗志在这一刻顿时畏缩起来。
里面的人没有答话。
沉默一会,卫珩还在门口耐心等着,门忽地被里头人给打开。
甫一开,露出蔚明真一张白皙胜雪的尖尖脸蛋来,她看住陡然变得略显紧张的卫珩,唇掀起一丝浅微弧度,声音淡淡:“你也会有这样拘束的时候吗?”
卫珩听出她话中一丝调侃,卫珩顿觉脸有点臊,他这不怕昨儿不欢而散,也不敢太过张扬放肆,就怕她心里不舒畅么。
倒是他多想。
看明真神情如常,卫大狼犬立刻就裂开嘴笑了笑,一下又不拿自己当外人看了,径自往前走了一步:“明真啊……你这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我让人打水来。”笑嘻嘻说着,卫珩正待转身。
蔚明真忽道:“卫珩,你昨日派出去的人,这会应该到了兰州了吧?还有我之前交代你送给章妈妈的信笺,如今可有音信?”
卫珩听了,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了眼蔚明真:“明真,你放心,你的事我记在心上,不会忘。”
蔚明真嗯了一声:“你叫人去打水来吧,我今日,想出府。”说罢,不给卫珩手滑的时间,蔚明真便转身回了屋内。
卫珩见此,心底说不出滋味来。
在原地停了一小会,人就里去了。
随后,便叫来丫鬟,给蔚明真洗漱打扮过后,换了一袭通身白裙子,百褶牡丹花纹,素浅颜色飘飘若仙。
蔚明真是个美人,最初卫彦会一眼就看上蔚明真,并答应不纳妾的誓言,那时多半也为过她的美貌。
但美貌看久了,也就腻味了。
蔚明真性子很淡,通常除了正事,很少说些别的话,入卫家以来,帮卫老夫人做下手,管家管财务,待卫彦恪守夫妻本分,用一句话说来,也就是无趣。
安静的美人远观赏心悦目,近看……时间一久,就容易兴味阑珊。
蔚明真一直知道,她的性子不讨人喜欢,因而看到卫珩惊艳的眼神,和他措辞胡乱的赞扬,那种急切想要表达他欢喜之情的局促样子,她心头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
打住他那蹩脚的吹捧,蔚明真轻轻摇头,道:“昨日和他们谈过后,老夫人短期内……确切来说,应当在卫彦读书温习备考乡试期间,怕不会来寻我们的事。”
卫珩点头:“嗯,但老夫人的人,还在监视着惜香院这边的情况,恐怕,是为了将来要对付咱们。”
蔚明真一听,秀眉微蹙:“监视?”
卫珩:“是,明真,你也晓得,我在卫府里有眼线。”
这点蔚明真是知情的。
果然,老东西是不会放过她的。
蔚明真心想,冷笑淡漠。
没事,将近二个月,足够她处理很多事情了。
蔚明真又继续说:“待会,我们去之前那家制衣坊,我想看一眼素映。”
卫珩未曾想,明真会想要去看素映,愣了下,很快又回道:“你若想了解她的近况,我派个人过去瞅一瞅就成,回头和你讲。你背后的伤得养着,许大夫特意交代过。不要为这种事而加重伤势,不值得。”
“没事,养伤也不是光在床上躺着,我之前特意问过许大夫,可否走动,许大夫说,适量走动,也有益于身心调养,老憋闷着,也好不了。你带我去见她一眼,我等得焦急,放不下心……”蔚明真极少说这么多,很多时候,当她说很多时,都是说些正事。
例如,商讨复仇的计策。
卫珩听着,没吱声。
蔚明真便又提醒一声:“正好,见过素映,可去找许大夫,这件事……你若不亲自来,我若不亲口说,选大夫那般行医之人,仁心满满,便是再讨厌卫家人,也断然不会做那种用假药害人的事。”
昨日商讨的时候,想的是如何让许大夫骗卫彦,从而配合他们检查卫彦的身体,但若许大夫不同意呢?
卫珩:“……”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情况。
幸好,明真提醒了他。
许大夫和他关系好,这件事,得先让许大夫同意后才能施行。
明真要亲自过去一趟,也是为加深许大夫的信任。
用的一招苦肉计。
卫珩不由感叹,他心眼多,但却不如明真心细。
卫珩赞道;“咱们明真,就是厉害!”
听他见缝插针的夸她,蔚明真脸上起了一丝赧色,随后侧身不看卫珩那哈巴狗似的眼神,轻声道:“待会用过早膳就走吧。”
卫珩应了一声,嘿嘿笑着,一面转身去小厨房里看情况。
等做好后,就端来早膳。
香喷喷的小米粥,软糯的黑糯米蒸糕,一道木瓜笋清汤,笋的口感很鲜嫩,一道早膳用过,吃得人神清气爽。
蔚明真吃的不多,吃了半小米粥,蒸糕撕了一小块,汤倒是喝了一碗,就不再吃了,剩下全是胃口大的卫狼犬给解决了。
吃完,吩咐人收拾后,蔚明真和卫珩从后院出去。
马车在做早膳前卫珩就命人去备好了。
蔚明真看着眼前一辆马车,足以塞下好几人的车厢,左右看了眼,没第二个车厢,里头还没隔层。
头转向卫珩,面色微妙。
“……”蔚明真的目光意味深长。
卫珩问心无愧,拍了一下胸脯,正义凛然的解释道:‘明真,这车厢里很宽敞,还能躺着呢,包管特别舒服。”
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就备了一个大车厢,而不分开。
但,听卫珩这样解释过后,蔚明真不忍辜负他的好心,不管他是否存着一点什么心思,蔚明真都不打算计较。
她上了车,卫珩紧接着也上了车。
蔚明真坐在角落里,人靠着斜角的位置,目光打量过去,看到卫珩很乖巧的坐在前方,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手摆在腿上,姿势端正,一张刚毅俊容此刻对着她笑:“明真,我就说了,这里头很宽敞的……”
的确,这样的距离,她不会感到不自在。
她倚着车厢窗口处的边沿,窗布帘随风轻轻荡漾。而卫珩见她神态温和,眉目沉静,仿佛一朵静静绽放的木槿花。
可卫珩明白,她通身还带着玫瑰般的刺。
但他,会耐心的……一点点,将那些刺给剔除。
用一生的时间,慢慢的来。
卫珩安静看着蔚明真。
因明真身上有伤,卫珩特意叮嘱要慢些,不要颠簸,要平稳缓慢。
过了一会,马车来到大街上。
不一会就抵达了素映工作的地方。
卫珩先下了马车,随后主动上前撩开车帘,令里头弯腰出来的蔚明真头往外一探,人踩着落脚的托盘,就轻松下了马车。
之后,卫珩让车夫在外头等着。
旋即,二人一道入内。
这回上前来的,是先前将素映去向告诉明真那个的伙计。
那伙计人很机灵,眼睛也尖,一眼看到他们,立刻认出来他们是当日给了他十两银子的贵人。
给他的钱的,那都是他伺候的主子。
伙计一张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迎面上来,一开口就道:“二位是来寻阿真的吧?哎哟,真不凑巧,阿真今儿又出去了。不过,是去她老母亲那了,听说啊……她老母亲就要熬不住了。这几日,估计都要在床前守着。”
那伙计连这种事都打听到了?
蔚明真狐疑的盯着眼前精明的小伙计,忽眯起眼,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蔚明真冲眼前那伙计浅浅一笑:“你这伙计,平白无故想来不会说这些话。要多少?”
那伙计哎哟一声,忙摆手道:“夫人这话说的,可就伤小的自尊了。小的虽是伙计,也的确贪财,但上回夫人您赏的,小的还一毛钱都没动呢。”
卫珩听着二人谈话,忽插嘴道:“你这伙计,油嘴滑舌的。你可是经常做这种事?”
那伙计装糊涂:“哪里有经常,也就偶尔。比二位大方的不是没有,但多数不好说话,可不像您夫人这般温和的。”
蔚明真笑;“那这样,我雇你,也不要求你怎样,就盯着阿真的近况。先给你……五两,老价钱。你做得好就加成。如何?”
那伙计眼珠子提溜一转,像是在考虑这分差事的价值,没想多久,就一口答应下来:“夫人出手阔绰,别说观察一个阿真,阿猫阿狗哪个人,小的都愿意效劳。当然咯,这目标不同……届时,价钱也得商量。”
蔚明真瞧这伙计满眼精光,心想,若叫她选择与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打交道,她定会选后者。
起码,真小人能明眼看得出,伪君子却不指定。
能用利益驱使的人,更容易打交道。
蔚明真早有雇人打探消息的想法,毕竟卫珩的人在蔚府蹲守,又去兰州送信,还四处打探,怕人手不够,这伙计人机灵,看人眼色也准,不失为一个小灵通的角色。
卫珩听蔚明真和这小伙计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就晓得她的打算。
等两人交谈完毕,便主动从兜里捞出五两碎银子,交给那伙计,一边问:“给你的。你叫什么。”
伙计一面笑着接过钱,往他那腰间的小包囊里塞进去,一边抬头笑眯眯地说道:“我啊,从小没爹没娘,连个亲戚都没,也就亏店主好心收留让我在这做长期工。我的名,是店主取的,叫小滑头。”
小滑头?
蔚明真和卫珩相视一眼,不觉都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
这店主也挺有意思,尽收一些奇怪的人,也就昨日竭力推销店内物品的那名伙计还算尽职。
卫珩:“那阿真老母亲的房子,还在之前的北巷吗?”
小滑头:“啊,还在呢。不过,也够破乱的,房子到处都洞眼,幸好这时节的天气还暖和,这要到秋季,那一阵阵风打着,她那老母亲又重病卧床,啧啧啧……”小滑头说着,摇摇头,心想,他这说的还轻了,照他心里话说,别说撑到秋季,这个月撑得过去都是奇迹。
他之前得了蔚明真的好处后,就晓得这阿真对这位贵人来说意义非凡,便在她请假时特意跟踪她,趁着阿真不在屋里时,还走进去看过,她那老母亲,人枯黄枯黄的,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了,眼闭着,仿佛就像是一具死尸一般。
这又是夜里,一盏烛灯晾着。
小滑头瞧了一眼,分明不冷的天,都觉得浑身哆嗦发颤,立刻就出来了。
他想,人死了还能一了百了,兴许转世投胎能投个好命,不致这样不死不活的,有啥活头呢?
卫珩听着小滑头的话,而蔚明真也在思索他说的内容,两人想了会,卫珩转头看向蔚明真,无声里,蔚明真仿佛懂他意思,便转头看向小滑头,说:“往后有差事,会派人过来和你知会。”
“好咧!”小滑头笑着应道。
随后,卫珩和蔚明真返身回去,前往北巷。
素映老母亲的家在北巷的最深处,很僻静,都没人住,因不透风,常年阴凉,饶是这样春暖花开的天,都透着一股阴风。
因巷子窄小,通道仅供三四人同行,用马车行不通,只好步行。
巷子深,明真负伤,这里头空气阴凉凉的。
卫珩怕她被冻着,就把外衣盖在她身上。
蔚明真感到一丝暖意裹住她,侧首看了一眼卫珩,淡淡笑。
卫珩:“这地方冷,路也不平坦,小心些。”
蔚明真:“我晓得。”
北巷的路,地面早就凹凸不平,许多裂缝,无人管理,仿佛是一个被废弃的垃圾场。
这条通道本来就窄小,偶尔还有人路过。
卫珩会护着她,侧身让人通行。
走了一会,终于抵达目的地。
果然瞧见一处破漏的木屋子,卫珩和蔚明真走上去,前边还有一块空地,前方高楼当着,屋子连点光线都透不进来,阴暗凄凉。
蔚明真往前走,卫珩拦住她:“我先去看一眼。”
蔚明真看他一脸不放心的样子,就等在屋外。
卫珩从那一处破洞外往里探,一眼就瞧见里头有人正挨着床畔,头趴在上面,似乎是睡着了。
卫珩转身回到蔚明真身旁,悄声说:“床边上趴着一人,应该是素映,像是睡了。”
蔚明真便和卫珩返回去,一起凑那洞口里瞧。
果然有人趴在床边,穿着单薄的衣衫,人看起来十分消瘦。而那床上躺着的人,就更夸张了,瘦的根骨毕现,每一块都凸出来,远远一瞧,像个骷髅架子躺在那似的。
看了一眼,蔚明真不忍垂眸。
那般凄惨场景,蔚明真看得揪心。
不由想起母亲来……
她的母亲,是否此刻也是如这一般呢?
蔚明真不敢继续猜测下去,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眼来。这时,病床上的人艰难睁开眼,手慢慢抬起,抬得很费劲,好一会才放在趴在床边人的肩上,随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声粗嘎的啊啊声。
素映被惊醒了。
她连着几日照顾病重的老母亲,心力交瘁,实在累坏了。
本想稍作休息,没料想,趴一会就睡着了。
听到响动后,素映醒来,看老母亲睁大了眼,啊啊的,像是要说些什么,赶紧伸手抓住老母亲的手,头凑过去:“母亲您说……女儿仔细听着,您慢些说……慢慢说……”
病入膏肓的人,仿佛一瞬间回光返照,嘶声道:“让……让我……死……死……!”
说着,头一仰,猛地身子一阵痉挛。
素映惊骇欲绝:“母亲!母亲!”
看到这一幕,蔚明真眼睛也随之睁大。
她死死盯着,直到一双手遮住她的眼。
耳边,响起轻柔低语:“不要看……明真,不要看。”
慢慢说着,将这惨烈情景从她脑海里一点点排除。
蔚明真轻喘一声,嚯地转身。
心跳很快,连手都在抖。
她背对着卫珩,颤声:“走……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