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9]想嫁
一瓶啤酒喝进肚子确实当下解决了睡眠困难的问题,赤司的酒量因为平日里缺少练习而让人不敢恭维,在酒精作用下他竟然真的浑浑噩噩睡到天亮;灵肉分离的感觉让他一直没能睡得很沉,脑袋有点重,手脚也好像在梦中不受控制似的。
断断续续的那个梦也很奇怪。
他梦到了两个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一个在强烈的光照下高傲地笑,另一个则躲在阴影中深深地埋下头。他们被用铁链联结在一起,彼此成为了对方的一部分。
他持续听到嘈杂的人声,起初是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声,温柔地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却看不清楚妈妈的模样;之后他听到了曾经的朋友们爽朗的笑声和球场边众人此起彼伏地高呼着「帝光」的名号;再之后,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嘈杂归于寂静,鸦雀无声。
像是缓慢播放的默片,他忽然间看到了黑色大背景下闪过的监督的脸。
「你必须要赢。」那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继而监督的影像渐渐淡了下去。
紧跟着出现的是诸位一闪而过又很快消失的面孔。青峰,紫原和洛山时期的实渕,叶山,他们用迥异的音色和语调说着同一句话。
「就凭你,自以为能胜过我吗?」
空气越来越冷,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冰凉僵硬;
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另一个自己的所在,他左右拼命张望寻找那个「他」和能带来温暖的光源,压抑得像是被什么揪住了胸口,然而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
下一秒,他们都不见了。
他能看见的只有远远地站着的,父亲的身影。
那位大人总是严肃又冰冷,在赤司征十郎有限的记忆里,他鲜少见到爸爸微笑的样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像是寒冬湖面的冰。
「你的器量就是仅此而已吗,征十郎。」
「赤司这个名字,不能容忍任何污点。」
「我对你的期待远不止如此。」
顿时,他看到了身边忽然出现的自己,还是中学时的模样。那个脆弱而可怜的赤司征十郎只到自己肩膀高,脸上依稀带着些孩子的幼稚,却被身上的重坦压得抬不起头。
他想对年幼时的自己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像被困在了梦境里,他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出口。
画面时而切换到热闹的赛场,从观众席上爆发出刺耳的呼喊,不停地重复着「城凛」「回防」,所有人犹如一支团结整齐的队伍,而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球场中央,像被困住的孤独的野兽。
时而他置身于父亲的书房,空气瞬间安静得落地一根针都能听的清楚;那位大人坐在书桌后,冷漠的面容犹如严格的审判者,淡淡地对他说,你让我们失望了。
头疼欲裂。
他想要逃开,身体却被结界困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就在濒临崩溃的边际,耳鼓膜突然地震动,来自视界之外急促的鼓点猛地将他从一片漆黑中拽回现实。
眼睛倏地睁开,头顶印着浅雕花纹路的天花板撞进他的视野。
窗帘没有完全紧闭,微露的晨曦从缝隙中探进来,一抹浅橙色的光束斜斜地落在绒毛地毯上。
室内温度计显示温度为六十六华氏度。
他的手心冒出冷汗,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温度过低了,后脑坠坠地阵痛,并且迟钝的痛感在他坐起身的刹那沿着颈椎扩散到神经末梢。
敲门声还没有停止,按照每连敲四拍停一拍的节奏响个不停。
是宿醉吗……
他挪动身体下了床,一边觉得自己不至于被一瓶三百毫升的啤酒放倒,一边之前下棋的时候绿间说过「近几年加班工薪族的过劳概率大幅提升」,之前他没在意,但是现在忽然有了微妙的危机感。
最近几天的身体状态还可以,但前一阵刚大学入学的时候确实头疼的频率特别高来着。
他习惯成自然地皱眉,开了门的同时指节抵上眉间用力按了按。
“赤司……君?你没事吧?”
罕见地,直纪穿了买来以后就一直压箱底的运动服。
头发用发带箍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完全素颜,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朝气蓬勃的样子,好像昨天的晚睡和啤酒没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而在她眼中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的赤司,倦容明显,总是目光锐利的眼睛暗沉着,发型也睡得乱七八糟,头顶甚至翘起一撮倔强的红毛。
空调房里太干燥了,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没事。”
“你看起来状态很糟糕。”
“只是睡得不太好而已。”他伸手撸了一把头发,那撮引人注目的头发被顺势压了下去。按着脖子左右摇晃一圈僵硬的脖子,他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她不太好意思地靠着门边墙壁,“我昨天晚上回房间之后仔细考虑过了,不吃晚饭确实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昨天不是说了带我晨跑嘛……我以为现在是晨练时间,所以贸然来敲门了,抱歉。”
不等赤司给她答复,她又说:“不过你好像真的不太对啊……等一下,我去打电话叫医生来。”
自顾说完她转身就要跑。
赤司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要难看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做出这种紧张的反应,不过按照对自身自制力和身体素质的了解,以及现在还远不到工作时间的事实,他没有太多的反应时间,下意识地拽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
她早晨早起洗了个澡,冲掉昨夜喝酒沾上的一身酒气,皮肤还是湿润的,带着牛奶润肤露的香味。握在掌心里软软的,像是光滑的蛋奶布丁。
她不明所以地看他,但从赤司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复杂的情绪。他们对视片刻,他才终于松开拉住她的手,“用不着医生。不用太担心,大概只是宿醉了。”
转身要回房间,他嘱咐道:“稍等一下。”
“你要干嘛?”
“不是去晨跑吗。”理所当然地反问。
听他这么说,杉原直纪的世界观瞬间又有点不好了。
对自己要求严格也要有个限度,如果只是在工作日不放松警惕也就罢了,但在休假中还能这么神经紧绷,大概这位赤司先生也是前所未有第一人了。
看来他之所以这么优秀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人在背后为自己设定的标准不是常人能企及的。
“这种样子了还管什么晨跑啊,你是有多喜欢自我勉强啊。现在不是在度假吗,觉得累就稍微多休息一下吧,拜托。”一口气把心里想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说了,之后又觉得当事人的表情那么冷静,自己紧张焦虑的反应略有些尴尬。
于是她假装咳嗽两声,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也……没有担心你。一到这里就病倒了,我可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只是不想因为你被停掉信用卡而已。”
而且这种远离市区的偏僻城郊,如果跑着跑着昏倒了,以他们的体型差,杉原直纪很有自信自己是绝对没办法把他背回家的。
嗯,这个理由很合理。
不给赤司反驳她的机会,“你别动哦,在这等我,马上回来。”她指着他,边这么说边倒退,然后绕过走廊拐角,她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因为被命令要求了不许动,他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打算,刚起床被酒精和时差控制了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反应灵敏,他就那么站在房门口放空,直到两分钟之后直纪双手捧着白瓷杯小跑着回来。
把冒着热气的杯子塞进他手里,她立刻递出去一颗炸弹似的松了一口气,两手捏上耳垂揉了揉。
在微波炉里加热过,器皿都热得烫手。
她眼神一挑,“给。牛奶。”
“比起啤酒,还是这个更适合你。喝了之后就好好去补个眠吧。”她枉顾他若有所思的沉着脸,把他推回了房间里,脑袋探进门缝说了一声「晚安」之后,帮他利落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重归昏暗。
空调冷气顺着睡衣宽松的领子灌进胸口,而只有手心是温热的。
他盯着杯中的牛奶看了良久,沿着杯口抿了一口,然后奇迹般地,他的身体也渐渐跟着温暖起来。
·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近傍晚。
透入室内的光从浅橙色变成粉橙色,带着暖洋洋的懒散气息,把气氛渲染得温暖怡然。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觉自己昏迷了将近十二小时。
他没吃早饭,现在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时差倒了一整天,宿醉解了,摆脱了粘连黏腻的疲惫感,身体也不再沉重,神清气爽。
这一眠无梦。
也是要感谢他平时专注锻炼练就的好体魄,他记得之前直纪回日本经历了长途飞行,落地之后时差倒不过来,她浑浑噩噩了快要一周。相比之下他对自己的状态算是很满意了。
冲澡之后再稍微整理一番,他又恢复成往日里无懈可击的赤司征十郎了。
拉开门,扑鼻而来食物的香气就灌了满怀。
循着香味飘来的方向,他前往明亮的厅堂,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暖色调的厨房灯下戴着围裙、身上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少女一手举着锅盖,一手拿着锅铲在锅里翻炒。
厨台上摆着两份盛好的水煮意面,热气还没散尽,隐约散发出原汁的香味。
超市的纸袋被横着扔在台面上,洋葱和彩椒从袋口滚出来,安静地躺在一边。
酱料的味道四溢,她掩着口鼻朝旁边咳嗽了两声,眼角余光无意中看到了赤司,立刻对他抬手做出立入禁止的手势,大声对他喊话:“别过来!我马上就做好了!”然后被灌了一嘴呛人的热气,她咳嗽得更大声了。
那像在战场上和敌人搏斗一般的激烈画面,真是不怎么美丽。
他枉顾直纪的警告,上前靠上吧台,从纸袋里掏出融化成奶昔的盒装冰激凌,想了想,还是帮她放进了冰箱冷冻室里。“你这是干什么呢。”
“准备晚饭。”锅里的噪音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好像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门有点高:“厨师在休假,我们总不能一直吃外卖吧,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了。”
喊完话,她大松一口气,放下锅铲关掉电磁炉,切掉电源,完美收工。
赤司想上来帮忙,被她断言拒绝。
“今天就让我来吧,只喝了一瓶啤酒就宿醉的虚弱赤司君,偶尔也给我一次照顾别人的机会。”她一边开着玩笑,双手费力地举起平底锅,把翻炒过的番茄酱料均匀地倒进盘子里,同时抬眼打量穿着修身黑裤子和白衬衫,好像马上要去参加舞会的赤司,问道:“你没事了吧?看起来比早上精神多了。”
他不置可否,只云淡风轻地说了声:“谢谢。”
“啊,别道谢,我要起鸡皮疙瘩了。”把锅扔进水槽,她旋即把盘子都端到早就布置好的餐桌上。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次两人面前玻璃杯里倒的是柠檬气泡水。
“我不知道你还会料理。”他看起来不怎么惊讶,但言辞之间透着些许赞赏。
直纪受之有愧,连忙解释:“这种程度算不上料理啦,只是把买来的半成品放进锅里加料加热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成果确实质量不错,虽然和米其林水准不能相提并论,但比外卖的成色强多了。
酱料中的番茄是新鲜的当地农产,鸡胸肉切割成指甲大小的肉丁,彩椒的口感也软硬适中。
味道咸淡刚好,闻起来可以打八十分。
比起半年前的夹生米饭,这次的意面可以打八十分。
杉原直纪得意满满,叉子卷了面条,沾上酱汁,一口塞进嘴里。
反复咀嚼,她的脸色渐渐变了。
赤司也尝了一口。
半晌,他低头默默道:“味道……还不错。”
“味道是还可以,但你可以不用这么体贴。”面条实在硬得拒绝不动,在她发现赤司强行把咬不断的面条吞下去了之后,她忽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好吧……我也觉得好像煮面的水没烧开。”
赤司并不搭话。他似乎打算给她的努力一点褒奖,但是卷着意面的手送到嘴边,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他起身端起盘子,把直纪面前的盘子也收走了,然后卷起袖子查看放在桌上还没整理的购物袋,随口说:“还是我来吧,还剩下备用的食材吗?”
面对又一个巨大的失败,直纪的内心有些受伤。
但她听到赤司打算接手剩下的摊子,她的眼睛就瞬间亮起来:“为了避免肚子饿的时候冰箱里只有酸黄瓜的悲剧再次发生,这次我买了一周份!”
赤司从纸袋里捡出要用的蔬菜塞给直纪:“洗菜总能做吧?”
她举手:“交给我!”
打下手的工作很简单。
有机蔬菜在流动水下冲几遍之后新鲜得像是刚从农场里采摘出来的。红得娇艳欲滴的小番茄十分诱人,她在外面奔波一下午有点饿了,趁赤司从橱柜里翻找调料,她偷偷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直纪只直觉觉得他脸上隐约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刀也能熟练地操作,热了锅之后给彩椒去尾去筋,切成丁之后放进扔进平底锅,动作一气呵成,好像在表演高雅的行为艺术。
他的手,不管做什么都很好看。
像是钢琴家的手,指节的骨骼轮廓并不特别分明,手指却很有力。
水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洗去辛辣的味道,他用手背蹭了蹭快要被洋葱刺激出眼泪的眼角。
不足五分钟,周围的空气中又被食物的香味萦绕了。
满满的都是幸福感。
直纪弯着腰,手肘撑着台面双手托着下巴,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往酱料里撒盐:“真棒啊,赤司君,不管做什么都那么出色,现在连料理都承包了。现在在我眼里你简直英俊得不行。”
她顿了顿,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总之是经过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突然说。
“再这样下去,我都想放弃佐藤健和克里斯埃文斯,干脆嫁给你好了。”
好像投下了一颗炸弹,在爆炸之前,世界顿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画面没有停止,耳朵却听不到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水滴从紧闭的龙头上滴滴落下,敲击在金属的水槽底部,四散着溅起,裂开,又分裂成无数更细碎的水珠。
座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发出有节奏的律动声。
洋葱的气味有些呛人。
最终,静默在一声轻笑中定格。
瞬间消失的听觉回归,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好啊。”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斜睨她一眼,眼睛中也带上了笑意:“但是连面都煮不熟,说不过去吧。虽然我也不是不能忍耐这一点,但是在能做到的范围里,还是再继续努力吧。”
……
这可……让人如何是好。
心跳在转瞬间加速到两百跳。
她的耳朵比小番茄更红。为了掩饰难以言喻的心情,她的音量提高到比之前准备料理时更高:“说什么呢!”
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似的,而逐渐也染上粉色的下眼睑则无意中暴露了她的心情。
“对我有诸多挑剔的赤司君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吧,在回日本之前,我的追求者可是从这里排到金门大桥!说什么继续努力……”
她跺跺脚,转身就走:“真是生气。我拒绝和你再对话。”
“晚饭也不吃了吗。”赤司问。
“我要先去透透气!”
大门在身后用力关上。
背靠着门,她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摸着自己的耳根,温度有些灼人。
真是……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赤司那么回答,绝对也是,还在「宿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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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选手的日程安排繁忙程度不是清闲大学生能想象的。
最初做了要一起出游的约定,杉原直纪还特意约了高中时代的朋友,租了宽敞的车,也定了海边的小屋和快艇,打算难得奢侈地大玩一场的。
但是松冈凛的日程太紧,一周内几次调整见面的时间,最后还是和直纪的朋友们撞了档期。
嘛,三个人去玩虽然可能路上会有点寂寞,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不会特别吵闹,也多了更多交流的空间。
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然而,当她在约定好集合的地点发现在那等他们的并非只有凛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情瞬间跌入了谷底。
从晴朗的艳阳天,骤然转变成凌冽的暴风雪。
凛面露抱歉,“那个,没有提前打招呼,对不起。”他弯下身鞠了躬,“但是她知道了要去海边之后就非要跟上来,但我一定会管好她不让她乱来的。”
直纪沮丧得靠在驾驶座上说不出话。
凛把半身躲在自己身后的人拉到前面来,按着她的脑袋让她也好好为自己的冒失道了歉。
“头、头发弄乱了啦!”她拍开凛的手,之后又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开,不情不愿地,她不得已低了头:“我是浅井,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安静地待着尽量不添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