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皇上和平焃得救的消息一传开,众臣心头都是一松。
因太过振奋,连几位素来沉肃的老将都涕泗交流。
经过旋翰河一役,众人本以为胜利回京指日可待,怎料路上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若是皇上不幸死于蛇毒,消息一旦传回京城,朝中还不知会再起什么样的波澜。
万幸皇上无碍。
侥幸之余,人人心中都有疑惑,也不知平煜从何处弄来的灵丹妙药,竟能对付这等见血封口的剧毒。
至天亮时,皇上和平焃不但能转动眼珠进行交流,更能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用些帮助祛毒的汤药了。
平煜自从皇上睁开眼,便出了帐,转而到大哥的帐中,寸步不离地守着平焃。
他整夜未睡,双眼有些发红,望着面色依旧灰败的大哥,心头被各种情绪堵得满满的。
昨夜那蛇的毒性太过凶险,直至现在大哥依然口不能言,要不是有赤云丹相助,或是服用得再晚了半步,他跟大哥已然阴阳两隔。
平家这些年经历过不少磨砺,万幸的是无论遭受何事,一家人皆平安无恙,若是回师途中大哥丢了性命……
他不敢再想下去。
平焃身上余毒未消,神志却已渐渐恢复清明。
四肢依然无法动弹,他只好吃力地转动眼珠,看见弟弟立在一旁,脸上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晦暗神情,心知三弟这是担心得狠了,连忙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担心。
可惜舌头僵麻如根木头,没能开口说话,
平煜眼眶微涩,半跪在大哥身边,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几位跟随老侯爷多年的副将见状,下意识想起老侯爷,不由暗叹,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将后代子弟能教养这般出众,平家几位手足之间全无高门子弟常见的猜忌嫌隙,要多亲厚便有多亲厚。
感慨之余,对那位慷慨赠药的幕后之人更为好奇。
由着三弟扶着饮了一碗粥,平焃四肢的乏力感越发减轻,与之相对应的,心里疑惑却加深。
中毒前的景象历历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难得一见的剧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这时,帐外有人道:“皇上请平大人去帐中说话。”
平煜对上大哥疑惑的目光,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将歇,等我回来后,再将当中的种种与大哥细说。”扶着大哥躺下。
***
到了皇上帐中,平煜抬眼一望,就见皇上榻旁围了好些人。
他并不急于上前,请过安后,立在一旁。
用过祛除余毒的汤药后,皇上这才示意众臣退至一旁,单招了平煜近前。
虽然身上仍有残毒,皇上思绪却仿佛拨云见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记得旋翰河边平煜等人奋力围歼王令时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发对战坦布时,众将士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壮志豪情。
蛇群作乱时,平煜为了护住他,不顾自身安危徒手抓蛇的情形,也仿佛历历在目。
自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为何看中了叶珍珍,又是怎样招她入帐侍寝。
让他想不通的是,醒来后再看到叶珍珍,他却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等悸动和狂热,胸口只余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当时蛇群闯入帐中时,叶珍珍在留下来保护他和拔步就逃之间,曾有过明显的踟蹰,心里便不是滋味。
其实他一贯厚道,死里逃生之后,变得更加宽仁,也知叶珍珍的犹豫乃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对此女万般恩宠,仍有些慨叹。
他脑中堆涌了好些念头。
虽然不过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脑中却仿佛水洗过一般,许多事都看得透彻无比,再没有半点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转动脖颈后,他看向守在榻前的众臣,目光扫过之处,唯独没看见平煜。
他目光微凝。
李攸揣摩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群来袭时,平大哥为了护驾,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将军帐中。”
皇上先是惊讶,随后便是释然。
平煜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本该是邀功请赏的时候,众人唯恐少了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平煜却因放心不下自家大哥,宁肯守在平焃帐中。
他历经了一番变故,对肯显露真性情之人越发看重,于是立即召见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望着平煜,问:“听说朕和平将军中毒后命悬一线,亏得有人及时赠药,朕和平将军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露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奖赏才是。”
自醒来后,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如今毒性尽退,他已然能开口说话,
平煜以退为进,审慎道:“臣不敢有所隐瞒,但此人仍是戴罪之身,未得皇上准许,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这话引起了兴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问罪,云南巡抚一职因而空缺,恰逢云南夷民作乱,皇上便急令臣护送新任云南巡抚赴任,顺便罚没傅冰在云南宅中的家产,并看押其女进京——”
“唔,朕记得是有此事。”皇上沉吟。
过去两年的某些记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细节处有些看不真切,但掸掸灰,还是能一一想得起来的。
更何况傅兰芽这个名字,在来北元途中,王令曾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刚才说赠药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说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开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若是皇上要借此机会召见傅兰芽,他无法抗旨,只能不动声色生出些乱子好做阻挠。
总归不能让皇上窥见傅兰芽的真貌。
“正是。当初抄家时,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锦囊,里头有两粒药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暂且将其封存,昨夜蛇祸时,罪眷听闻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传话给臣,说那药丸乃是她外祖父无意中从一夷人手中得来,傅夫人临终前,将此药赠予了她,她说此药能解剧毒,皇上安危事关国体,恳请臣将此药速速给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来竟是此女赠了神药。”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经父皇一手提拔,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入阁,短短几年,便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在他还是太子时,傅冰还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说起来,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谊,更有一份师生恩情在里头。
可是自他登基后,因着王令有意铺垫,他竟一日比一日觉得傅冰碍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将傅冰踢出内阁、贬至云南,后又任由王令织罗罪名、坑害其落狱。
世事难料,万没想到到了最后,他的命竟然还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绪纷杂的同时,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担忧。
按照从前的惯例,他的头疾多半会被牵引得发作,谁知静等了一晌,脑中依然清澈如前,半点不适都无。
他暗惊,难道那药竟能一并解他的头疾不成?
他并不痴钝,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刚才平煜曾说那药最能解毒。自己的头疾来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药施过多少回针,全无缓解。
从前以为是顽疾,如今想来,怕是王令为了摆布自己,在自己饮食中下了毒|药。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术,没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并将他头疾的顽毒解去。
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喟叹一声。
过去几年,他竟糊涂至斯。
一个包藏祸心的鞑子,他视作亲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却视作奸佞。
忆起当年傅冰在朝中卓尔不群的姿态,他心情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恨不得立时回朝整顿朝纲,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几位大臣的冤狱。
下意识开口道:“招傅冰之女觐见,朕要重赏——”
话一出口,忽然瞥见一旁叶珍珍的侧影,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浓浓的恶感。
怎么说呢,先前他对叶珍珍有多迷恋,服过解毒丸清醒后,对叶珍珍就有多反感。
记得两人共享鱼水之欢时,叶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语,说她与随军一名罪眷身形极为相似。
虽不知叶珍珍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此事,但随军罪眷再无他人,定是傅小姐无疑。
他眼下可一点也不想见到跟叶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强到了一起念头便犯恶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给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又将要召见傅兰芽的话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难得还这般深明大义,可见傅冰委实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许多疑点,回京之后,还需好好重审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虽未能立刻猜到皇上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见傅兰芽,倒正中他的下怀。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皇上与从前的不同。
阔别多年的谨慎谦和的作风逐渐在皇上身上重现,行事说话都与从前有着微妙区别。
于是越发笃定,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变,乃至近日对叶珍珍生出迷恋,统统少不了王令作怪。
听皇上这么说,他并不接话。
荣屹余光瞥见平煜扫来的眼风,抚髯一笑,趁热打铁道:“皇上龙体事关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难之中奉出神药,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让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缇萦,臣斗胆进一言,傅小姐如此义举,皇上不可不嘉奖。”
其余几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对皇上褒奖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纷纷附议。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构陷,如今仍在狱中,回京后,即日令人着手重新审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从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从此刻起,免去傅小姐连带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县主之衔,以资褒奖。”
平煜见目的达成,面色无改,心里却如同挪开一块巨石,顷刻间轻松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听得直挑眉。
遥想这一路,那位傅小姐当真吃了不少苦,虽说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费心筹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奇女子。
直至此时此刻,傅家人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复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里乐开了花。平傅两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摇摇头,平煜这厮不过到云南办一趟差,便拐着一个天仙似的的媳妇,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负手望着帐顶,半晌无语。
***
圣旨传到傅兰芽主仆帐中,傅兰芽只觉恍然如梦,跟林嬷嬷抱头痛哭了起来。
想起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双眼肿成了一对胡桃,泪水依然没有打止的意思。
杀王令、重获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桩桩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头。
林嬷嬷更是老泪纵横,搂着傅兰芽哭道:“老爷初犯案时,嬷嬷觉得天都要塌了,亏了小姐不是风吹就倒的性子,咱们才能一路挣命似的挣到现在,咱们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脱了力,主仆二人才渐渐止了哭。
净过手面,换过衣裳,傅兰芽缓缓环视四周,肩上枷锁一旦除去,连帐内的空气都爽洁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听帐外欢腾,下意识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嘱她不要出帐走动,为免横生枝节,她只好仍旧待在帐中。
只是因着心事已了,她的话空前的多了起来。
一会跟在林嬷嬷身后收拾行囊,挑拣御寒衣裳。
一会扳着手指头算回京还需多少时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林嬷嬷听着傅兰芽声如黄鹂,语调更是说不出的轻快,何曾见小姐这般高兴,她笑着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为免在北元境内盘桓太久,刚用过早膳,大军便又开拔。
只是在临行前,帐外曾传来片刻的喧嚣,傅兰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皇上的帐营前围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问问平煜,可许是平煜整日琐事缠身、身边耳目又众多,始终未来寻过她。
***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彻底走出旋翰河周边草原,傅兰芽因着一份复杂的心绪,下意识掀开车帘,远远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望。
当时在地殿中,她曾数次出现莫名的心悸,至今让她不解。如今想来,也许是因血脉相连,又或是旁的缘故,
无法解释,她亦不愿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她便免不了想起母亲。
亡国公主的身份,给母亲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哪怕后来母亲跟父亲琴瑟和鸣,却也因当年在夷疆种下的祸根,最后不得不自戕了结此生。
细究起来,那座先人的陵寝正是祸根。
心刺痛了一下,她正要淡淡将目光移开,突然视野中出现两人。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两个灰扑扑的包袱,正是林之诚。
在他身旁的那位丽人,却是林夫人。
他们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名锦衣卫。
傅兰芽大感讶异,不知林氏夫妇在大军稍歇时走开,意欲何为。
就见林氏夫妇携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处,忽然停下,随后,林之诚单膝跪地,徒手挖起土来。
因着功力日渐恢复,他挖得极快,林夫人在一旁帮着推开松动的土壤。
夫妻二人联手,两人身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兰芽看着看着,隐约猜到林氏夫妇要做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后,林之诚将包袱从身上解下,放入土坑中。
之后,夫妻二人低头望着土坑,久久未有动作。
后来林夫人终于忍不住,头靠在林之诚的肩头,哀哀哭了起来。
林之诚搂着林夫人,沉默不语。
等林夫人渐渐止了哭,这才将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对着那座土堆说了句什么,又静立良久,这才往帐营走来。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万般不舍,一步三回头。林之诚却坚定地拉着林夫人,不让林夫人一再流连。
等二人终于走回帐中,脸上都有种彻底放下的决然。
傅兰芽轻叹口气,缓缓放下车帘。
***
多日后,大军终于胜利班师回朝。
早在此前几日,明军大败瓦剌的消息便已传开,举国欢腾,进城时,满城百姓夹道欢迎,高呼“吾皇万岁。”
已是初冬,京中正是寒凉的时候,空气却热烈得仿佛能将人融化。
傅兰芽在车中听着外头百姓快活的交谈声,嘴角微微翘着。
只是想到父兄还未出狱,傅家还未正名,傅家在京中的宅子恐怕还在官中,她们主仆二人无处可去,一时不知在何处安置。
这个疑问,在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宅子前,有了答案。
宅子对外宣称是傅夫人一位表亲所置,这位表亲听说侄女得救,为安置傅兰芽主仆,特将宅子腾挪出来。
林嬷嬷信以为真,暗讶,夫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哪来的表亲?
傅兰芽佯作不知,点点头,由着门口的管事领着走进那座处处考究的宅子。
反正这一路上,平煜为了拐弯抹角送她东西,曾先后假扮过借秦当家、李珉、父亲门生……不差再扮一回所谓“表亲”。
果然,到了第二日傍晚,主仆二人沐浴完正用晚膳时,这位“表亲”自己出现了。
林嬷嬷昨日便已猜到这宅子是平煜之物,一点不觉诧异,见平煜来了,乖觉地迎平煜进屋。
候在屋外的仆人忙送一副碗筷进来。
傅兰芽含笑起身,静静打量平煜,见他换了身石青绉纱袍子,精神奕奕,难得的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眼里竟浮现点笑意。
她不由想起昨日。此人一声不吭令人送来好些新裁的衣裳和首饰,虽让她意外,却因不忍拂他的意,只好乖乖收下。
她没想到此人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来管她的衣食起居,可见此人回京后诸事都还算顺利。
她暗忖,不知父亲之案审得如何,以平煜的办事效率,怕是这一两日父兄便会从狱中放出。
平煜到了桌前,并不急着用膳,先端起茶盅饮了口茶,目光落在傅兰芽脸上。
许是心情舒展的缘故,短短几日不见,她脸蛋养得吹弹可破,凝脂的肌肤似乎能掐出水来,唇上仿佛点了胭脂,红润欲滴,一双映月般的眸子如同盈着春波,乌溜溜水汪汪。
她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褙子,领口及袖口处绣着栩栩如生的白梨花,整个人清嫩如春日杨柳,既雅致又悦目。
尤为让他舒畅的是,她头上果然簪上了他昨日令人送来的一套首饰中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拇指大的东珠与她皎月般的脸颊交相辉映,整座屋子都被照耀得亮堂起来。
他看得心情大悦,傅兰芽因着罪眷的身份,头上素净了一路,如今既脱了罪,总算能妆点一番了。
可惜这两日事忙,他没来得及细挑拣,也不知这些首饰合不合她的意。
不过,她既第一时间便戴上,而且自打进屋,她望着他的目光便柔情似水,想必是极满意的吧,他自信地想。
不动声色放下茶盅,怕扰了她脾胃,虽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他也打算先用膳再说。
两人用膳时都没有开口说话的习惯,膳毕,下人撤下桌上碗筷,奉了茶上来,林嬷嬷则静悄悄退到邻房。
掩了门之后,她竖着耳朵留意房内动静。
先前外敌环伺,平大人都能瞅着机会将小姐给吃干抹净,眼下再无旁人相扰,平大人怕是又会起心思。
若是多来几回,小姐有孕可如何是好?
平煜只当没听见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怀中取出一物,推到傅兰芽眼前。
“秦当家让我转赠给你的,一为谢你当初救秦晏殊一命,二为……”他咳了声,端起茶盅饮茶,“二为提前贺我二人新婚之喜。”
在初听到秦当家这话时,他错愕了一瞬,转念一想,这一路上日夜相随,虽然他有心遮掩,恐怕瞒不过秦勇这等心细如发之人。
反正他跟傅兰芽的亲事过些日子便会定下,对方又是诚心送礼,他便收下了。
傅兰芽脸色发烫,默了下,打开那物,是一方砚台。
虽黑黝黝的一点也不起眼,却触手生温、抚之如肌,正是她寻了许久的红须龙尾砚,
她怔了怔,万没想到秦勇出手竟如此阔绰,且一出手便能送到她心坎里。
她抬眼看了看平煜玉雕般的侧脸,眸光流转间,含笑点点头,“替我好好谢谢秦当家。”
说罢,慎重将那方砚台收起来。
似秦当家这样的奇女子,千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
有些事,何必戳破,藏在心里便好。
“他们何日回蜀中?”她恳切道,“我想好好送送他们。”
这一路上,她和平煜不但经历了无数磨难,更结交了如秦勇姐弟及李由俭这等重情重义之人。
这朵于刀光剑影中开出的友谊之花,她在有生之年,都不想让它凋谢。
平煜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饮了一会茶,这才淡淡道:“他们会等我们成亲之后再走。”语气里透着些不屑。
虽然秦勇并未明言,但他只要一想起秦勇说这话时,一旁秦晏殊目光里的浓浓警告意味,就知这定是秦晏殊的主意。
无非是怕他不肯明媒正娶傅兰芽,非得看着他和傅兰芽的亲事尘埃落定,才肯放心离去。
他暗嗤一声,傅兰芽的平安喜乐,往后自有他一力承担。只要有他在一日,傅兰芽断不会受半点委屈。怎么说都也轮不到他秦晏殊来操心。。
傅兰芽见平煜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奇怪地蹙了蹙眉。
想起最为挂心的父兄之事,她正要开口询问,平煜却话锋一转道:“你可知那晚右护法为何会从帐中逃出来?又是怎么使出的引蛇术?”
傅兰芽明知平煜在转移话题,却因好奇,沉默了一会,没忍住回眸看他道:“何故?”
锦衣卫防护严密,右护法又已武功尽失,为何能顺利脱困,她早就对此事存疑。
略一计量,讶道:“难道是邓家的人?”
平煜道:“右护法跟邓文莹一路同住同宿,又以邓二的身份在邓家生活多年,对邓家的秘密知之甚详,邓阜年唯恐右护法说些不该说的话,见皇上迟迟不肯处置右护法,便派人暗中布置一番,在右护法的帐外放了一把小火,本欲于混乱中取了右护法的性命,没想到反被右护法脱了困,趁机放出了蛇阵。”
“原来如此?”傅兰芽恍悟,怪不得那晚蛇祸出现得那般突然,“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邓家?”
平煜讥讽道:“邓阜年是条老狐狸,见我查到了他的头上,索性连夜进宫,在皇上面前长跪不起,一口咬定是为了怕损害邓文莹的闺誉,所以才一时糊涂。又说此事乃是他一人谋划,恳请皇上莫要迁怒旁人。皇后见事情牵连到自家头上,也跟父亲一道请罪,直说父亲糊涂,她亦无颜再主持中宫,还请皇上废除她的后位。”
好一招以退为进。
“皇上怎么说?”
“因皇后如今有孕,胎气又有些不稳,皇上投鼠忌器,只暂且削了邓阜年的爵位,又令邓家有职位在身的男子统统免职,回家闭门思过。”
这已经是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可见皇上对皇后肚中的龙嗣何等看重。
但皇上毕竟险些因此事丢了性命,怎会毫无芥蒂?往后邓家子弟再想得用,怕是无望了。
邓文莹呢?傅兰芽下意识便想问。
可是比起旁人的事,她显然更关心父兄,便道:“我父兄之事如何了?”
平煜望向她道:“你父亲和大哥的案子已于昨日重新审理,不出半月,你父亲和大哥便可出狱。”
半月?傅兰芽既惊讶又失望,“怎要这么久?”
平煜眸光闪了闪,道:“你父亲之案因牵连人数甚广,重新审理需得一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你父亲和大哥不会在狱中受半点委屈。”
傅兰芽定定地望着平煜,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不相信平煜的话,只是下意识便希望早日跟父兄团聚,恨不得明日便能团聚就好。
不知其中可有转圜的余地。若有,还得想法子请平煜运作一番才是。
平煜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气定神闲地敲了敲桌,头一回未对傅兰芽眼中流露出的哀求之意予以回应。
傅兰芽越发奇怪。
在往常,哪怕平煜在盛怒之下,在她流露出哀伤或是畏惧时,他态度都会有所软化。
今日这是怎么了?
平煜见傅兰芽先是惊讶,随后露出思忖的表情,不由暗暗好笑。可是有些事,他就是不想让她提前知道。
知她心思转得极快,怕她又缠磨自己,索性起了身,一把将她揽到怀中。
看向她头上珠钗,笑道:“已戴上了。我也未曾挑过女子的首饰,不知可还合你的意?”
这姿势太不雅观,傅兰芽羞得不行,扭动了下,未能挣脱,只好抬眸看他。
他正认真等着她的回应,黝黑的眸子上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细细看了一会他的神情,她生出些愧意,倒是她钻了牛角尖了,他既答应了要替父兄脱罪,怎会有意拖延父兄出狱之日?
想着他一个大男人为了她,一路上又是置办衣裳又是置办首饰的,笑吟吟地点点头道:“甚好、甚好。劳平大人费心了。”
这声平大人却与从前不同,分明含着些亲昵撒娇的意味。
平煜心中一荡,脸上却绷起,瞟一眼门口,这才转头,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唇,低声道:“平大人长平大人短的,你倒是叫一声平煜来听听?”
傅兰芽也跟着看了看门口,小声反驳他道:“难道未曾叫过?”
“何时叫的?”他不怀好意地问她。
傅兰芽仔细回忆了下,舌头打起了结。
是啊,她怎忘了,叫是叫过,可是,全都是在他对自己做坏事的时候……
“你怎么这么坏?”她又羞又怒,瞪他一眼。
平煜低笑一声,抵着她的额头,瞬也不瞬看着她道:“我表字则熠,你不肯叫平煜也行,叫我一声熠郎也可。”
他灼热的气息跟她的缠绕在一起,声音不知不觉低哑了几分。
傅兰芽跟他对视。因挨得极近,她长长的睫毛不时轻触到他的,他的眸子仿佛生出了漩涡,能将人吸进去。
她心跳渐渐越来越快,却仍嘴硬,嘟了嘟嘴道:“你要是方才不使坏,我勉为其难叫一声倒也使得,可是眼下却是不成了……”
话未说完,他的吻已将她吞没。
与两人最初那两回单纯的亲吻不同,在他吻住她的一瞬间,他的手已渴望地探向她的腰间,危险的意图昭然若揭。
更让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他似乎打算就让她坐在她腿上,以她以前从未想过的姿势,行些“羞耻”之事。
她虽迷醉在他的吻中,却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在感觉到他已经要解开她裙子上的丝绦时,顿时如梦初醒,拼命捉住他的手,不肯再让他作怪。
正在此时,林嬷嬷忽在门外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
平煜侵略性的动作戛然而止。
傅兰芽虽松了口气,却难免羞窘。
只奇怪,林嬷嬷莫不成眼珠子落在了房中?房门明明依然掩得好好的,两人也未发出什么动静,林嬷嬷为何能知道房中发生了何事,
奇怪的是,跟以往不同,这一回,平煜并未迁怒林嬷嬷,更未挑衅林嬷嬷的尊严,只搂着她吻了一会,便放开了她,低眉看着她道:“今夜我还有些要事要忙,你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下月初,我父母会派人上门提亲……”
不等傅兰芽露出惊讶的表情,便啄了啄她的脸颊,一笑,稍后,起身离去。
傅兰芽越发觉得平煜今夜奇怪,目送平煜出门,思忖了好一会,都未能猜出答案。
翌晨,她正用早膳,外头忽然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林嬷嬷奔入房中,眼圈发红望着她,嘴张了半天,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傅兰芽心中仿佛有了预感,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猛的起身,往外奔去。
因着太过急迫,不小心踢倒了春凳,她却毫无所觉,越跑越快。
风一般到了廊下,就见几人正朝走廊走来。
当先两人,满面风霜。
其中一个不过短短几月不见,便已染了满头银霜,万幸的是,精神却尚佳,身躯更如翠竹一般,未有半点弯折之态。
另一人搀扶着此人,英俊的脸庞清瘦了不少,目光却清亮如初。
傅兰芽眼圈一红,无声捂住嘴。
原来平煜昨晚是骗她的!
是骗她的!
她喉咙哽得发痛,眼泪夺眶而出,飞快奔下台阶。
四周出奇的寂静,耳畔只能听到她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心跳着,终于她跑到了他们跟前,还未开口,便一头埋入那两人已张开双臂的怀抱,嚎啕大哭起来。
“爹!大哥!”
平煜落在傅冰和傅延庆身后几步,听得耳畔传来傅兰芽劫后重生的痛哭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向天空。
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处无不透亮明耀。
时至今日,不论当年之事是否有隐情,他肩上都如同卸下无比沉重的担子,有种淡淡的解脱之感,胸臆间更是块垒顿消,再无半点芥蒂。
许久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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