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胡曼琴篇
其实我知道有个姐姐的存在,是在一个什么节庆都不是的日子里,父亲买了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裙子,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试了试,那不是我的尺寸。
虽然那一年,我才八岁。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对我的爱并不是这个世上独一份,当时的我真想拿起剪刀剪碎这条无论我怎么塞都塞不进去的红裙子,但我害怕母亲暴打父亲,只好隐忍住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保密。
以至于后来,我发现了父亲越来越多的小秘密后,同样选择了沉默。
比如父亲不管买啥都买两份,比如他总是在我耳边教导我,好东西一定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我知道,这个好朋友,就是我的姐姐。
那时候的我脾气很暴躁,每次放学后见到舒若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回家,就恨不得上前去质问一番,她凭什么跟我争父亲的宠爱。
直到我上初二那年,说来也巧,我和舒若在同一天经历了人生当中最尴尬的一次成长历程,但我比她幸运,就在我蹲在厕所里以为大出血的我快要死掉了的时候,我听到打完球的陆沧正在楼下的池子旁洗手,嚎啕大哭的我成功的吸引了陆沧的注意,他寻声而来,听我说了情况下,让我赶紧出来,他背我去医院。
在医院里,母亲大人来接我的时候冲我大发雷霆,她觉得我丢尽了她的脸,那天晚上要不是陆沧一直陪着我开导我,我可能真的会跳进离家不远的那片荷花塘里。
而舒若呢,我后来听同学说,她丢脸都丢到家了。
也许是她身子比较弱吧,知道自己流血后,下了课就想回家,谁料刚走到校门口就晕了过去,把校门口的门卫给吓坏了,当时就找来了班主任老师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从学校到医院,再从医院扩散到整个村子里,无人不知她在这一天,正式成为了一个大姑娘。
而我的父亲呢,他精心熬的姜糖水还来不及送出去,就被母亲大肆夸赞了一番,说他这个做父亲的,第一次能担当合格二字。
捧着姜糖水的我窝在沙发里不想动弹,母亲在楼下厨房张罗着晚餐,父亲扭捏半天后,终于向我开了口,问我能不能把这个姜糖水给舒若送一碗去,打着的旗号依然是好东西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
那天傍晚时分,身子虚弱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在母亲上楼之前,我已经把父亲骂的眼泪汪汪了,母亲哄着我,也安慰着父亲,说女孩子家的到了生理期这几天,难免脾气有些火爆,让他不要跟我一个小孩子计较。
事后,母亲也语重心长的教育了我,让我学会尊重父亲。
关于父亲的秘密,在母亲将我感动的那一刻,我差点和盘托出。
只是一想到父亲被母亲暴揍后的模样,我也于心不忍,只好再次选择了沉默。
关于我和舒若之间的恩怨,在这之后不久就烟消云散了,舒若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心理变化,也不知道我曾恨她入骨。
而我仅仅是心疼我的父亲。
这个在外人眼里人高马大威风八面的男人,回到家里就是一个受气包,我的母亲在外人眼中是个活的精致的女人,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生活习惯,她摆脱了农村妇女的气息,在我们村里,要论洋气,那些青春洋溢的姑娘都要被我母亲所折服。
只有我能看到母亲暴戾的那一面,虽然她对我只是刀子嘴,对我的父亲却是真的能动刀子,但我的父亲永远都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对母亲的拳打脚踢逆来顺受。
那一天,依然是在父母吵架之后,我假借生病为由没去上学,母亲将父亲毒打一顿后,精心打扮了一番,约上村里几个悠闲的女人一起去麻将馆了,父亲蜷缩着躺在客厅里痛苦的抽搐着,我没敢出去扶他,等我鼓起从卧室里走出去时,父亲已经回了房,医药箱还摆在客厅里最隐蔽的角落里,我拿着医药箱推开门,父亲慌乱的藏着一本相册。
我没声张,只是默默的打开医药箱帮父亲处理伤口。
全程无言,处理完伤口后,父亲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养殖场出了点状况,他前脚一走,后脚我就进了他房间,父亲喜欢摄影,二楼有一间房里全都是他的作品,我的母亲虽然爱美,也很喜欢拍照,但她从来不看别人的照片,那本相册摆放的并不隐蔽,我确定母亲从未看到过。
我忐忑不安的打开那本相册,与我猜想的一样,里面全都是舒若的照片。
相片大多数都是偷拍的,哪怕舒若的笑脸很模糊,父亲做的笔记却极其认真,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名父亲的骄傲的宠溺,相比于八岁那年看到的那条红裙子,或许是我长大了缘故,我心态良好,坦然接受了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姐姐的事实,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母亲狠厉的责备和无情的拳脚,还有父亲的无助和泪眼,都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
我猜想过,也许是母亲知道了舒若的身世,所以才对父亲毫不留情。
但这个猜想又被我否定了,母亲挺喜欢舒若的,有时候甚至让我带舒若来家里玩,依母亲的肚量,连买菜的阿姨跟我爸多说两句客套话都会被母亲说成是居心叵测,若她知道父亲和舒若的关系,只怕会闹到人尽皆知,根本不可能假装友好。
天亮后,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在父亲生日那天,我送给他一只在木匠那儿定制的带锁的箱子,还亲自给这只箱子上了粉红色的颜料,我想,在父亲眼中,女儿的颜色应该是粉粉的,嫩嫩的。
箱子的锁是由七颗左滑右滑的滚珠设定,母亲只是在吃饭的时候过问了一句,别人送生日礼物都是蛋糕啊,亲手制作的小卡片啊,或是精心挑选的衣服之类的,我为何会这么另类的送父亲一只箱子。
我的回答是,这只箱子可以装着父亲的梦想,那些仅供回忆的照片可以尘封起来,免得蒙尘。
我很清楚,如果我悄无声息的送给父亲一只箱子,母亲一定会刨根究底的追问这只箱子的用途,甚至会对箱子里即将装载的东西充满好奇,但当我明目张胆的送出这样一份礼物时,母亲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说自家的闺女吃的别人多,脑瓜子却一点也不好使。
从小到大我听惯了母亲的冷嘲式母爱,所以我习以为常了。
父亲当着母亲的面将相册放进箱子里,并且让母亲设置密码,母亲嫌麻烦,吃完饭擦擦嘴回到卧室涂涂抹抹去了,父亲又让我来设置,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用母亲的话来搪塞父亲,我说我脑瓜子不好使,怕今天设置的密码,一觉醒来就全忘了。
自此,父亲的脸上多了一抹笑容,装进那只箱子里的东西,也似乎越来越珍贵。
让我和舒若彻底交好并且经常往来的,是父亲的一次病危。
当时我上初三,正是备战中考的时候,父亲从养殖场回来的路上,被车子拖动的钢筋给撂倒了,还差点被钢筋砸到,送到医院没多久,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把我叫出去,那时我特别害怕,怕父亲一闭眼就撒手人寰。
万幸的是母亲当机立断将父亲从乡里医院转到了省城,一周后父亲就出院回家静养,母亲依然每晚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出去搓麻将,父亲在静养时还得给母亲准备低热量的宵夜,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周末,心疼父亲的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给父亲准备晚饭,父亲躺在书房阳台的摇椅上酣眠着,我做好饭菜进去叫他时,看见他正怀里抱着的一本日记里,翻开的那一夜写着:
闺女,爸爸好想你。
我知道女儿二字并非指我,我原本应该更加痛恨舒若才对,但恰恰相反,我不知道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骨肉分离一定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我心疼父亲,希望他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能够如愿以偿。
自那以后,我对舒若很殷勤,她成绩很好,我便借着让她帮我辅导功课的由头,经常跟她黏在一块儿。
我家就在中学附近,为了我的成绩,我故意透露了让舒若给我补习功课这个想法给母亲听,第二天,母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服了舒若的父母,同意舒若在我家住,直到中考。
这样一来,舒若不用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让舒叔叔来接她,而她也多了很多睡眠时间,每天不用刻意起太早。
也许是姐妹情深吧,我跟舒若的感情一直维持的很好,我拼尽全力都没能挤入当时的长郡班,为了能和舒若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父亲和母亲几经周转,帮我走了后门。
高中三年,母亲多数时间都在国外,而父亲也把他毕生的厨艺都贡献了出来,我想,那三年大概是父亲人生中最幸福的三个年头。
我也为了能让父亲平等的看待我们,高考成绩单上,我比舒若就差了十几分。
也就在那一年,情窦滋生的我做了一个很年轻很稚嫩的决定,我放弃上大学。
高考之前,我跟陆沧悄悄摸摸的谈起了恋爱,我也很认真的思考过那个问题,如果我选择上大学,而陆沧辍学在家照顾父母的话,我们之间的距离可能会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横沟,为了我最爱的男人,我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留守。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晚上,我家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当着父母的面咆哮,我告诉他们,我受够了,受够了他们之间三个时辰一小吵,也受够了躲在门后战战兢兢的等着他们之间的战役结束,更重要的是,我受够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打算攀比了,我就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我想轻松两年,没有课本,不用晚睡早起,不用考试,不需要面对一群口是心非的同学。
大闹过后,母亲依然无法接受我这个自甘堕落的决定,倒是父亲,心疼的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说,不管我做什么样的决定,他都支持我。
他说,宝,无论到什么时候,爸爸都养得起你。
之后的几年,也是我最憧憬的时光。
我在村里的各个角落里穿梭,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认可,陆沧的母亲瘫痪,父亲身体也不怎么好,我出入他们家,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怀疑,而我每次只要一踏进陆沧家里,看到的不是家徒四壁,而是一个帅气的男人正在城市里为我们的未来努力打拼,我期待着他会荣归故里,风风光光的将我娶进陆家。
大学那四年,我看着自己和舒若之间的差距,也曾心慌意乱过,但我没有嫉妒,只有羡慕。、
为此只要她一回家,我就会黏过去,跟她讨教各种各样的事情,城里人的习惯,城里人的穿着,城里人的谈吐,虽然我身宽体胖,但我对时尚很感兴趣,会通过微博研究明星穿着,以及时装周上的那些新款。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在我的担忧里出现过。
毕业后的陆沧越来越忙,忙的没有时间和我说情话,也很少回家来看我,我猜想过,陆沧可能是被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眼,但我也积极的劝慰着自己,陆沧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他知道我的付出,一定会回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为了嫁给他,我努力的想要一个孩子。
为了这个孩子,我吃尽了我认为人世间最难下咽的苦。
然而,更苦的是,当我如愿以偿的怀上了陆沧的孩子,并且如愿以偿的戴上了陆沧亲自为我挑选的订婚钻戒时,我的幸福也戛然而止。
周晓拂的到来让我心慌,她那么美那么骄傲,那么的明艳动人,她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在赏心悦目的同时,一不小心就能刺的人鲜血淋漓。
我想,她的出现应该是我感到绝望却不得不迎面承受的一个事实,但上帝岂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周晓拂的出击,陆沧的反常,舒若的不安,全都刺进我心里,直到陆沧重伤,所有我避之不及的真相都一一揭了开来,我无力承受,却必须面对。
我的幸福没了,小家垮了,随着舒若的身世公之于前,母亲的婚姻也轰然倒塌。
霎时间我觉得全世界的悲剧都发生在我眼前,我知道,我和陆沧的缘分,尽了。
舒若从我家离开的那个晚上,我以为母亲会如同往常一般将父亲毒打一顿,然而她没有。
她冷静的让我害怕,她就坐在倾听真相时所坐的那个位置上,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父亲在私下里挺直腰杆的面对着我的母亲,我在等待着母亲对父亲的宣判,等来的却是我的身世。
我不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孩子,我只是一个弃婴,被失去生育能力的母亲捡回来领养。
而舒若,也并非我的姐姐,我比她大一岁,若真论起年纪来,她是我的妹妹。
我以为听到自己的身世后,我会奔溃会无助会绝望,但我和舒若一样镇定,我们都像是倾听着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那晚我们三人就以三角形的姿态熬到晨曦微露,母亲泛着倦意,起身时对父亲说,你再不去追的话,你的女儿就走了。
等母亲回了房,父亲出了门,我也悄悄跟了出去。
但父亲没有进舒若的家,也许是他胆小了,怕面对舒若那张冰冷到毫无情分可言的面孔。
舒若到底还是走了,我能做的,就是帮父亲转送了一封书信给舒若,信中的内容,我并不知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母亲不哭不闹,也不爱打扮不喜欢出门,沉寂了很久。
在陆沧出院之前,母亲问我,还想跟陆沧在一起吗?
我摇摇头,坚决的说,不想。
第二天,母亲告知我,她订了机票,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出国。
我不忍心丢下父亲,但我知道,母亲需要出国治疗,而我也想逃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点头同意了。
走的那天,如同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路上行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母亲不让父亲开车相送,父亲站在阳台上,红着眼眶朝着我挥手,那一刻,在我心中伟岸如山的父亲,轰然间苍老了好几十岁。
秋天,我在巴黎生下了陆沧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孩子过继给了蔺翌和蔺洵,取名秋黎,名字是蔺翌起的,为了纪念我在巴黎奋战九个小时才难产生下了这个小不点。
生完孩子后,我胃口极好,却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暴瘦到九十六斤,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以九十斤的体重达到了我人生中的巅峰。
这一年来的疗养,母亲的气色也红润了许多,春末,蔺翌和蔺洵带着孩子来巴黎接我们,饭后母亲问我,做好准备了吗?
我挽着母亲的胳膊撒着娇,我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