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局中局三
十四年前,荣王府。
当荣王起兵失败的消息传来,荣王妃如同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颓然跌坐在地,任凭泪水浸透了衣襟。
“天要亡我……”王妃呜咽一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赵麟,哽声道:“可怜我儿,什么都还不懂,便要遭此牵连!”
那时的赵麟才七岁,虽然懵懂,但也隐约有了不祥之感,紧紧地搂住荣王妃的脖颈软声道:“娘,不哭。”
天阴沉沉的,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或是儿子的呼唤起了作用,荣王妃双眸中闪过一丝精利之色,她将视线转到屋中负手而立的男人身上,流着泪扑过去,抓住男人的胳臂乞求道:“王爷兵败,我左右是活不成了。表哥,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儿!”
男人静立宛如石雕,半晌,才缓缓转过一张刚毅的脸来,神色复杂地望着荣王妃:“并非臣不帮忙,王妃,你知道谋逆是什么罪吗?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连萧家也不能全身而退。”
“可……”荣王妃回头看了眼幼子,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紧紧地扯住男人的衣袖,道:“如果,如果我有个法子能让萧家免受牵连,你可否能救救我儿!”
在男人惊诧的目光中,王妃咬唇道:“我自裁后,请表哥将我的头颅割下来呈给皇帝,以表你大义灭亲的忠诚,皇帝一定会放你一条生路,你再带着我儿远走他乡,将他好好抚养长大!”
似乎被她的言语吓到,男人连退数步,瞪大眼睛道:“你疯了,这如何使得!”
“树倒猢狲散。”闻言,荣王妃冷笑一声,眸光比夜色更凉:“林唯庸临阵叛逃,连你也不愿帮我了么?”
“臣绝非此意!”为表忠心,男人仓惶下跪:“只是要臣割下娘娘的头颅,臣……下不了手啊!”
赵麟永远记得那个萧瑟凄清的夜晚,母亲拥着他痛哭流涕,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入他稚嫩的肩头。荣王妃哭着对他说:“我儿,你要好好活下去,勤学苦练,将来杀了林唯庸,杀了那狗皇帝,为你爹娘报仇啊!”
说完,寒光一闪,荣王妃刎颈,鲜血喷了赵麟一脸。
鲜血喷溅出来的滚烫的温度,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母亲死后那颗血淋淋的、永不瞑目的头颅,赵麟一辈子都记得。
萧正乾是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为了将现场营造得逼真一些,他甚至找来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替身。
赵麟记得那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或许比自己还要小上一点点,生得十分的白净俊秀。萧正乾匆匆忙忙给那孩子套上赵麟的衣物时,那孩子睁着一双漂亮的、不安的眼睛,紧紧地攥住萧正乾的衣袖,问他:“阿爹,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全身心信赖的阿爹竟舍得让他替别人去送死。
萧正乾的眼睛红了红,一点一点扳开儿子的手,哑声道:“恨水,爹给你穿上漂亮的衣裳,你就坐在这等爹,爹……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似乎意识到了危险,这个叫萧恨水的孩子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被掰开的手又死死抱住父亲的臂膀,带着哭腔道:“恨水不要离开阿爹!阿爹不要走,不要丢下孩儿!”
萧正乾闭了闭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淌下。再抬眼时,他抬手一个手刀,将儿子敲昏了。
萧正乾将昏迷的儿子放到荣王妃的无头尸首旁,不多时,荣王府上下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萧正乾一手抱着装有荣王妃头颅的木匣子,一手拉着赵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荣王府的大门。
滔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萧恨水不知道何时醒了,在火海中一边呛咳一边尖声哭喊,赵麟隐约听到几声凄厉的‘父亲’和‘救命’,接着,渐渐地没了声息……而自始至终,萧正乾的步伐都没有停顿过。
走出了不知有多远,萧正乾忽然停住了脚步,蹲下身望着一身布衣的赵麟,流着泪颤声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荣王小世子,你是萧恨水,是我的儿子……”
萧恨水……不,赵麟很平静地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甚至嘴角含笑,一如多年前初见那般,一派温润少年郎的模样。
林思念神色复杂地听完萧恨水的身世,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赵家皇子和林家人了。大概因为林唯庸多次劝阻荣王放弃谋逆未果,无奈之下叛离了荣王,转而投向太子门下,赵麟一直记恨这件事,觉得是林唯庸走漏了风声,才让荣王满府死于皇帝的刀下。
所以他和萧正乾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隐藏身份呆在萧家,再伺机接近林唯庸,多年来精心策划,一步一步将宿敌蚕食。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亦或是改变了容貌,竟然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完全取代了萧恨水……
身上的绳子捆得太紧,林思念不舒服地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赵麟:“萧家姑娘知道你并非她的亲弟弟,而是鸠占鹊巢的荣王小世子吗?”
听到林思念提起萧家姐姐,赵麟嘴角那抹完美的笑意僵了僵,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失态。
有所感应似的,内间软榻上一直沉睡的人醒来了,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咳喘之声,断断续续道:“恨水……”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林思念猜到那大概就是萧家嫡女萧玖了。
听到萧玖的呼唤,赵麟的脸色变了变,竟然显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来。顾不得理会林思念,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间,伏在萧玖的病榻前,轻声道:“阿姐,我在。”
林思念透过竹帘望去,赵麟的侧颜虔诚而温柔,他一手替萧玖掖了掖被角,一手拉住萧玖瘦削的手腕,就好像自己真的是萧家弟弟萧恨水似的。
“恨水,你憔悴了好多,有没有好好吃饭呀?”那个女子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春日的阳光,虽然淡薄,但也不失温暖。
赵麟将她微凉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柔声说:“没有阿姐陪着,我食不下咽。”
“傻瓜,不是我不陪你,阿姐生病了呀!”萧玖的声音有些无奈,虚弱一笑:“恨水是个男子汉,就算阿姐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偶尔想一想我,但是不要哭,千万不要哭……”
“阿姐不会有事的!”萧恨水哽了声,深吸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阿姐,我给你请了个大夫,你之前不是说药香很管用吗?那药香就是她调配的,我让她给你把把脉,她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赵麟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
林思念听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简直无法将他这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同那个城府颇深的荣王小世子联系起来。
里头的萧玖呛咳了一阵,半晌才平息,哑着嗓音道:“大夫千里迢迢来这里,也很不容易,你要好生招待人家。”
赵麟乖巧地点头:“好,阿姐放心。要吃些东西么?”
萧玖虚弱地摇摇头:“没什么胃口,我想……再睡会儿……”
地砖上很凉,林思念在冰冷的地上坐了许久,大概是等到萧玖重新睡着了,赵麟才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林思念淡淡地扫了一眼他的神色,发现他除了眼睛有点红之外,已经看不出任何软弱的痕迹了。
这换脸的速度,当真是无人能及。
林思念抻了抻被粗绳捆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意有所指道:“看来,萧家姑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被掉包了,真可怜。”
“你不必激我,师姐,我不吃这一套的。”
赵麟自顾自煮了一壶茶,在林思念面前坐下,一边吹着茶末一边轻声道:“她天生体弱,从小就寄养在萧家祖母身边,九岁才回到萧家主宅,所以,在见到我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弟弟的模样。”
“看得出,她对你很好。”林思念如此说道。
“是啊,她对我很好。”赵麟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望着茶碗中浮动的碧梗,道:“萧正乾敬我,萧夫人既怕我又恨我,只有毫不知情的她,打小就照顾我,把我当她的亲弟弟疼爱……对我最好的人,就是她了。”
林思念有些无法理解赵麟的思维了,她好奇地问:“你为了复仇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因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而漏了马脚前功尽弃,难道你不后悔?”
若是赵麟不去偷紫血灵芝,若是他不失言说出自己的姐姐也有咳喘之疾,林思念还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来。天下形势又将如何,还真说不准。
听了林思念的疑问,赵麟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他单手托着下巴,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片刻才轻叹一声:“你问我后不后悔,这问题很难。事实上,我是后悔的。”
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道:“可我活在这世上,只有阿姐这么一个念想了。若是连最后这个疼我的人也没了,便是得了这天下又如何,万里江山如画,我又与谁共赏?”
“你……”林思念抿了抿唇,直言不讳道:“你这些话,是在作戏么?”
“或许吧。只是这戏演着演着,把我自个儿也骗进去了。”萧恨水起身,掏出一把森寒的匕首在林思念身上比划一番,道:“还是不啰嗦寒暄了,我把师姐请来,是为了给阿姐治病的……不要想着反抗,我事先在你身上下了药的。”
林思念冷冷地望了赵麟一眼,无情道:“方才听萧家姑娘说话的气息我便听出来了,她病得太重,怕是……”
“若是治不好她的病,你也会死!”未等林思念说完,赵麟便目露凶光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瞧啊,小崽子终于露出了他阴森森的獠牙。
林思念在心中思忖了一番,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激怒他,便顺从地点点头:“要我救她,可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萧恨水嘴角一扯,眼中才残留着几分戾气,使他的笑看起来有些阴森可怖。
“你说真正的萧恨水在十三年前便代替你死在了荣王府的火场里,可是我记得资料中记载,皇帝只从火场里找到了王妃和府中下人的焦尸,而并没有一具小孩的尸体。”
“师姐是想问,当年的萧恨水是不是还活着吗?”赵麟猜出了她的想法,怪笑一声:“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在萧正乾将我带离王府后,我的义兄花厉也曾去过现场。或许,他将萧恨水错认成了我,救出去了也不一定呢?”
林思念倏地瞪大眼,她想起了十七,与萧恨水差不多年纪的那个可怜少年——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锵锵锵,又一个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