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邢氏
“二爷,老爷那边传话来说,叫您回来了好生休息。”春浅将一杯热茶端给了贾琏。
贾琏接过来喝了一口,“没说别的?”
“没说了。”春浅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道,“今儿珠大爷回来了,是抬着进府的。老爷太太已经去瞧了一回,又送了好些补品补药的过去。”
贾琏点点头。
春浅见贾琏无事,便出去了。
她服侍了贾琏一段日子,知道这二爷看着笑眯眯的挺和善,其实是个最有主意不过的人了。当他的丫头,亲近可以,却不能放肆,更不能存了不该有的念头——这话林管家把她们挑了进来的时候就说过了。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春浅临出门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贾琏正自己脱了外头的袍子,从屏风上拿了搭着的那件家常缂丝袄披了,然后转到了里间,想是累了,要求小憩一会儿了。
心下叹了口气,春浅轻手轻脚地将门掩好了离开。
贾琏喝了两杯梨花醉,虽然是果酒,奈何他现下还真是太小了些。一时酒意上来,便索性脱了外裳躺到了床上,不多时就睡得香甜了。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他这里边一动,外边的春浅和夏溪就听见了,春浅端了温水,夏溪手里拿着件儿新做的衣裳,一同走进来。
“二爷来洗一洗。中午想是吃酒了吧?屋子里有些酒气。”春浅将水放好退在了一旁。
贾琏向来自己动手洗漱,不用她们。他一边洗手,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父亲在哪里呢?”
“老爷在太太那儿呢,晚饭也是传到了那边的。”夏溪便道,“二爷要过去么?”
“不过去了。明儿再去给老爷请安吧。”
贾琏并不大喜欢到邢氏那里去。除了必不能少的请安外,他基本上是能躲就躲了。没别的原因,他能感觉到邢氏对他态度已经大不一样了。他大致能想到缘由,无非是因为粉妆玉琢和那几个庄子。
平心而论,他是不在意邢氏如何想的。首先,他的粉妆玉琢,乃是生母张氏留下的,他折腾的那几个庄子,唯有两个有温泉的小庄子是贾赦给的,其余也是生母遗物;与邢氏半分干系没有。其二么,他现下是贾赦的嫡长子,也是唯一儿子,哪怕贾赦将所有产业都交到他手里,那也是明正言顺。邢氏再不满也无法,这年头就是这个样儿。
当然,哪怕是心安理得,也不代表贾琏就愿意凑到邢氏跟前去看她阴阳怪气。
邢氏不是个能隐藏好自己心思的人,哪怕在贾赦跟前,她笑得也僵硬无比。所以,贾琏决定还是少过去吧!
他想的没错,邢氏确实对他已经很有些不满了。
人心总是不足的。先前有贾史氏和王氏压着,邢氏不得当家,在荣国府里,哪怕是一些稍稍得脸的下人也敢背地里议论她。什么小门子出身,什么悭吝不拔一毛,这些邢氏不见得就不知道。但没法子,只能忍着。后来得了这当家的权利,邢氏兴头了许久,也知足。
但半年过去了,邢氏在内宅逐渐站稳了。再回过头来看看,才发现贾琏手里竟然得了那么多的产业,还拿着这些东西大赚特赚——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粉妆玉琢卖的那些面霜等物,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多了。
再加上邢氏身边还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挑拨着,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就是一个。眼睛里看着,耳朵边听着,邢氏想不眼红都难。
贾琏在晚翠阁里吃着晚饭的时候,邢氏这边儿也正亲自服侍着贾赦喝酒。
大房这边儿有自己的厨房,一应吃食不用走大厨房,这也省了许多的琐事。邢氏因早先要照顾弟妹,倒是有一手不错的厨艺。从贾珠那儿回来后,贾赦罕见地没有去书房里,邢氏欢喜得亲自指点着厨子作了几样菜来。
因天气冷了,就在暖炕上摆了张炕桌,夫妻两个对坐。邢氏亲手执壶为贾赦斟酒。
一时之间吃过了饭,又有丫鬟送了茶上来。那丫鬟十七八岁了,长得很是干净利落,贾赦便多看了一眼。
邢氏咳嗽一声,让那丫鬟下去了。
“这眼瞅着就要进腊月了,偏偏出了珠儿的事情。”她叹息着,“这年怕是过不安稳了。”
见贾赦没什么反应,她又续道:“我听人说,珠儿回来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调养好了。幸好二房还有个宝玉,听说赵姨娘肚子里的也是个男胎。要不然……“
贾赦压根儿没听出她的话外音儿,懒洋洋地倚在一只枕头上,“你也知道该过年了?有功夫去打听二房的姨娘怀了什么,还不如将精神儿用在正事上。”
他坐起来下了暖炕,一边儿弯腰穿靴子,一边儿吩咐:“今年你头一回治办年事儿。走年礼,请年酒,收拾器皿,预备各色物事,打赏下人……这些个不懂的地方该问就问,该查旧例的就去查旧例,别只怕丢了面子一味地糊涂。”
“老爷说的是。我若有不懂,就去请示老爷。”邢氏连忙接上,“用的人大多是老人儿,倒也不怕忙乱。就是我想着……”
方才那丫鬟机灵,已经抢了一步上前去,半跪在地上替贾赦穿鞋。
眼瞅着掌灯了,贾赦留下来吃了晚饭,邢氏满以为今日必是留在这里了。
“老爷,外头已经黑透了。”一时没忍住,邢氏提醒道,“不如……”
“你早点儿歇着,这段日子得辛苦你了。明日我当值,还要早起。对了,如今琏儿在外头也有了交际,明儿你叫人去问问他,看年底下有没有什么安排。若是有,你别多懒,也帮着操持操持。”
“是,我知道了。”邢氏压着声音说道。
贾赦见她应了,叫人提了灯笼引路便回去了。
留下邢氏咬了咬牙,低声吩咐,“去跟着,瞧瞧老爷今日歇在了哪儿。”
丫鬟小声应下,连忙就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不多时回转,邢氏连忙问道:“去了哪里?”
“没往后边儿去,我远远瞅着,是回了书房了。”
挥挥手叫丫鬟出去了,邢氏坐在灯下,满心里不是滋味儿。
其实贾赦对她一直就是淡淡的,说不上什么夫妻的情分。她也知道,当初贾赦续弦,是老太太和先国公爷选定了她的,贾赦本人并不乐意。
也是,她虽然也算得上是个官家的小姐,可她老子至死也只做到了从六品的州同,在荣国府这样的门第里,算得上什么官家呢?
从前贾赦不大看重她,甚少留宿在正房,倒是后院里几个姨娘都比她得宠。那会儿她在那几个妾室跟前,都不大有正室的底气。眼瞅着这段日子她得了体面,怎么却越发的不满足了呢?
带着些许的郁闷,邢氏上床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用了早膳,便有许多的管事媳妇开始陆续来回事情。邢氏听了几件儿,都是有旧例可循的,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发了对牌下去。忙乱了大半天,眼瞅着日上中天,人才都渐渐散去。
王善保家的——邢氏的陪房,瞅了个空子进来了。见邢氏正坐在炕上,手里抱着个首饰匣子,一样一样地检看着里头的头面。
“太太。”
王善保家的轻手轻脚走进来,赔笑着凑到了邢氏的身边儿。
邢氏嗯了一声,拿起一支点翠的簪子对着窗户看了看,又放下了。
“太太,舅爷那边儿打发人来说……”
邢氏一听就皱了眉,“他又说什么了?”
王善保家的口中的舅爷,是邢氏的亲弟弟,名叫邢德全。邢氏家里姐妹三个,邢德全是个老来子,生下来没多久,老子娘就都没了。还是邢氏这个做长姐的撑着门户,总算没有叫族人把家业都算计了去。后来邢氏嫁到了荣国府,虽然悭吝,但耐不住邢德全是个惯会撒泼的,每每开口,邢氏再舍不得,也得多少贴补一些。
“上个月才来信要银子,莫不是我没给他?”邢氏将匣子重重一合,“这回又要做什么?”
王善保家的听着话头儿不对,心下暗暗地埋怨邢德全想一出是一出的,只得笑的更讨好些,凑到了邢氏耳边,压低声音道,“舅爷来信说,二姨太太家里才得了个小子,家里头也是吃了今儿没了明儿的,请太太帮补些呢。再就是……”
“竟还有话?”邢氏诧异,“还有什么?”
“舅爷信里还说,在老家那边儿日子着实艰难。还有三姑娘岁数也大了,多少的人家看过了,都不合适。故而想带着三姑娘往京里来投奔您呢。”
邢氏重重一拍桌子,刚要嚷,被王善保家的接连使眼色,示意她跟前还有好几个丫鬟。于是又把气话吞了回去,让丫鬟们都出去了,才抱怨道,“你叫你男人回信儿,不许他来!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要银子要钱的不算,还要凑到京城来!”
越想越是生气,邢氏眼圈都红了,“怎么我就赶上了这样的亲人!人家的亲戚,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偏生我的就只扯后腿?如今老爷看重我,我这才过了几天的舒坦日子?他们就受不得了,赶着来落我的脸?”
“太太别恼,想来舅爷也是一时没想那么多。咱们老家那边儿,也确实萧条了些。”王善保家的只能劝道,“不若太太多支应些给舅爷,叫他买些田地,也好有个进项。手头宽泛了,想来舅爷也就不扒着您了。”
“我没有那多的银子给他!”邢氏气道,“就有,就给了他,谁知道他又撒到了什么地方去!”
王善保家的转了转眼珠儿,笑道:“若是太太不放心,不如叫我男人亲自带了银子过去置办?”
“再说吧。”邢氏心里默默算了算,地好买,只是没有个千儿八百的银子却办不下来的。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哪怕是给亲弟弟,邢氏也是心疼肝儿疼。
王善保家的无奈,刚要再说,外头又有个丫鬟进来了,垂头回道:“回太太的话,方才去问了琏二爷。二爷说,他并没有什么安排,劳太太挂心了。”
“知道了,你出去吧。”邢氏点头,对王善保家的抱怨道,“你瞅瞅我这里忙的脚不沾地的,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偏生老爷还要我去问着琏儿年下的安排,这是要替他做脸呢。”
王善保家的便蹙起眉头,低声说道,“如今老爷就只琏二爷一个儿子,自然要娇惯些。只是太太也要有些思量才是——我听说后院那几个这些日子可是没少抱怨,说老爷不怎么往后边儿去了。太太怎么不上紧些?趁着这个时候,一举得个哥儿,才算是真真的站稳了——现有对证,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错,还能留在府里吃香喝辣的,还不是因着珠大爷宝二爷和大姑娘?”
“你说的倒是容易。”在陪房跟前,邢氏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叹了口气,黯然道,“老爷岂止不往后边那几个妖精那里去?便是我这儿,也只是来去匆匆的,吃了饭便走。唉……”
“太太,莫不是老爷……”王善保家的声音更加低了,“看腻了那几个?”
邢氏不说话,其实她自己的猜测也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没嫁进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贾赦荒唐,进门后更是见他左拥右抱的,一个一个的小老婆往院子里抬,通房丫头就甭说了,没哟不被他沾手的。
后院那几个姨娘,最晚进来的那个也有两三年了。
“我说几句掏心的话,太太别怪。”王善保家的索性斜签着身子坐在了炕沿上,“若真是这样,太太不如……捡身边忠心的丫头开了脸,放在屋子里。老爷得了新鲜的,自然就常来了。太太也只说是为了子嗣大计,想来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便是往后有了一儿半女的,太太将孩子抱在自己身边养着,大人么,或是放出去,或是和那几个放一处去,不也是好的?”
邢氏想了想,狐疑地看着王善保家的,“你这话,是不是想叫我抬了你那个侄女给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