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四章 柳下击节
微漾之夜风,将一大片月光吹进屋内。屋内光影斑驳,似梦似幻,黑白交错中却又分明异常。
李玄盘膝打坐,将内息缓缓运行九个小周天。自昨夜他知晓在昏迷期间凌珑给自己服食的汤中加入了仅有的回天丹后,除了内心满满地感激,更多的是对凌珑这份心的歉疚。他能感觉到凌珑对自己如水漫过来的真情,但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不安。
行走江湖的这些日子,他已深深体会到了身不由己四个字的厉害。若自己此去无还,岂不又伤了凌珑!在他看来,情与牵,爱与难,这种不似对立,又千丝万缕的牵扯关系,绝不该发生在自己与凌珑之间。其实,早前他能察觉到,凌珑因自己心恋唐冰之故,始终把对自己的一份情藏得很深,如今唐冰香消玉陨,自己又处在最需要安慰与照顾的时候,凌珑便自然而然的将感情表露了出来。离去是对凌珑这份情的不尊重,留下又难消唐冰被害的怒火,若带上凌珑一起去,自己又不想让她去冒险。纠结、矛盾如夏雨后的野草,疯了似地在他心间长着,蔓延且无边。
李玄勉强将纷乱的心绪收回,脑际中清醒知道,如决定去为唐冰报仇,必须做足准备。他微提内息,确已感到内息不但比之前更加浑厚醇正,而且隐有飘然胜仙之感。
看来回天丹确是名不虚传!
李玄深吸一口气,瞅准放在屋角的农具,左手化掌,仅仅提起了不足三成内息,隔空轻轻一挥,‘嗤’地一声,那柄精铁锻造成的九股草叉便被他凌空掌气削成两截。
他暗暗惊喜,心下暗道:“若是在以前,两丈内我虽可凭借空相洗髓功的浑厚内息隔空将对手打的筋骨折断,但要像削铁如泥一样,轻松斩断精铁,那可是万万不能。”
李玄想着,提纵内息,左右身体分化成阴阳内息,摊开两掌,见左掌阴沉如冰,而右掌却赤红如炭。他念由心生,气随意动,双掌轻轻忽搓,只听‘哧’地一声,左右掌瞬间恢复如常,但在两掌缓缓分开时,却有一奇幻瑰丽的气团悬浮在两掌间。
奇幻瑰丽的气团,随着他深纳缓吐,不但变幻着色彩,且还随着他双掌不断变换的三十六技击武功招式,或大或小,或收或弹,或扁或圆。不消呼吸间,李玄已堪堪将纷繁凌厉的三十六技击武功演习完,最后双掌轻轻一扬,奇异瑰丽的气团‘忽’地一声飞出去,经过关闭的柴门时竟自行变形,从不到一指宽的门缝蹿了出去。
霎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这难道是传说的内息最高境界‘气化成物’么!
可如要修到这般境界,少则五十年寒暑,多则需百年勤修,而如今我竟然到了这境界!
李玄缓缓打开柴门,月色愈发明亮如银。远山渺渺,大地无边,门外百丈地一棵人粗的高大的槐树折倒在地,很显然这棵槐树是被自己催发的奇异瑰丽气团击折在地。
明月当头,天上地下已在溶银的世界。
一轮明月挂在皓朗无际之天空,沉默不语,一阵微风送来野花初次绽放的流香,一大片随风起伏的蒿草,惊醒了几只似睡非睡的夜鸟,一怀心绪的李玄伫立良久,凝望着被自己以浑厚内息击折倒地的大树,心下忽然间涌上了悲喜交集的万般心绪。
按说以他青青年纪能拥有如此神功,绝该庆贺兴奋,但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半点高兴之情。在这个混乱迷离充满正邪善恶的江湖上,武功高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他想起了唐冰,又想起了受伤而去的阿莹,以及所有的与他相熟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绝不能再让与自己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了!所有即将发生或不可预料的事让自己去扛吧!
李玄看了看凌珑所在的木屋禁闭的柴门,心下叹息一声:“我知你心如我对冰儿之心一样,但我又怎能让你随我去冒险......”回到屋内,他穿上凌珑早先给他缝好的长衫,取了乌神宝剑,用木炭在桌子上写道:君回药王谷,我自天涯走,他年若再见,定不负卿意......写毕,他忽觉心下空空荡荡,但又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当经过流火骏马时,恍然又觉的做人和做马一样,一些不可预知的事就像缰绳,牵着自己不停走着,当自己想歇下来却停不下来,当自己想走的时候又被牢牢拴住。总之,身不由己,如在浪行,时而在鞭挞之下流泪狂奔,时而在茫茫人海燃烧最美人生。或因生来受苦才有出生哭啼,或因要面对万千悲难才有成长!
他抚着流火油光铮亮的鬃毛,看着它健壮结实的躯体,忍不住喃喃道:“马儿啊马儿,望你能带着凌珑姑娘早日平安回到药王谷,让她在那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缓缓背过身,不敢回头,挺了挺腰身,迎着浑圆似盘皎皎如银的明月,大踏步的往东北方向走去。夜,虽然深了,但这个夜晚在李玄心中是不会轻易磨灭。
李玄趁着月色穿山越岭,待到天微亮,已踏上一条大道。大道不远处,一座新埋不久的孤坟矗立在月色中。冰儿就躺在里面,在这四周开满鲜花的地方。他缓缓在坟前坐下,倚着伴有泥土芳香的孤坟,竟无语哽咽。冰儿走了,自己心中这份想念和想念的凄凉再与何人说!倘若有来世,自己相逢了新生的冰儿,彼此能否相识?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东山之巅,李玄猛然清醒过来。他长叹一声,不知此次与孤零零在这里沉睡的唐冰告别后,何日能再来。生死已作别,只待来生来世相见吧!
或许只有不停地狂奔才能消除心中翻涌的痛。他沿着大道狂奔,见大道两侧没有高大的树木,一片片低矮的灌木丛生路旁,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晨曦中自由舞蹈,一群群麻雀抖着翅膀,在薄薄的晨雾中飞来飞去。天地间和谐而宁静,似乎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江湖纷争,不会再有杀戮与死亡,不会再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纠缠了。
李玄丹田内息流转,仰天长啸一声,展开八步赶蝉轻功向前疾奔。他心中早已设计好了路线,他要确定竹叶子和阿莹诸人无恙后,才能安心去和李渊、李世民拼个鱼死网破。
第二日黄昏他来到大红镇。他记得凌珑说过,竹叶子、阿莹留守在大红镇镇南角一座荒园中。找到荒园,推开残败破烂的园门,荒凉的院落后面确是有几间打扫过的屋子。屋内虽然经过细心打扫,但又被人为破坏了。倾斜的衣架,散落的新被,以及几柄折断弯曲的刀剑。这里肯定有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打斗,看来蓝济安确实找到了这里。李玄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可当他环顾四壁时,一颗心却又稳然落地。
满是蛛网的墙壁被打扫出一小块干净之地,上面是竹叶子留下的飞扬娟秀的文字。字里行间,竹叶子先是讥笑蓝济安心怀鬼胎,后又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却想找自己的麻烦。最后竹叶子留言告诉凌珑,她们先往药王谷去了,并希望她能助李玄救出唐冰。风来草动,夕阳暖光随意飘洒在屋内。看完墙上留言,李玄情不自禁大笑起来。
既然竹叶子和阿莹无恙,他心下这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无挂无牵一身轻,想着寻到李渊、李世民后必有一场恶战,李玄不忧反静。既然愁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为何不让自己开心些呢!他出了大红镇,约莫着往山西太原方向走去,他期冀尽早能找到李渊、李世民,手刃他们,为唐冰报仇。路漫漫,虽远心弥坚,水迢迢,无畏者无惧。不觉间,李玄已奔出二百多里。他不想停歇,他已因病耽搁大半个月的时间。
渴饮山泉水,饥餐林间果,如此穿行,不知不觉已过去数日。这日他经过一座古镇上的大集,便去采办了马匹,备了些干粮酒水,问明方向后,继续上路疾行。天色晴好,晌午时已有些燥热起来。他催赶着马匹沿着脚下路急急前行,正有些口渴,远远看见五六株大柳树下支着席棚,棚内不但人影绰绰,且传来抑扬顿挫的击节之音。
李玄催马走近,见柳树下遮了好大一片树荫。树荫席棚间随意摆放着七八张茶桌,茶桌前坐着七八个或魁伟或彪悍或冷峻或嬉笑或淡然的汉子。这些汉子虽非坐在一起,但神色间却明明相识。李玄见了,心下一动,隐约感觉这是江湖帮派之间约斗的架势。或许这一帮汉子先到了,正等着对方过来,若是谈拢了,则握手言和,反之,则要进行一场生死之间的较量。江湖纷扰,利益交错,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是非漩涡。他一心想着快点到达太原,报了仇,了却心愿,所以最不愿沾惹这样的事。
他扫视了茶棚内所有人一眼,见击节哼唱的是一位半跪半蹲在地上的白发苍苍的布衣老者。
老者面容苍老,满面风霜之色,一双很大的眼睛被半白半灰的约有三寸长的眉毛遮了大半,而其修长高大的身躯或因年龄关系,或是因半蹲半跪之缘故,看上去佝偻异常。
李玄见老者极其精于击节歌唱,此时虽因恐惧而簌簌发抖,但竹节响起,神情却立时显得异常自信。老者微闭双眼,左手打着竹节节拍,唱的曲调悠扬。一曲唱毕,其间一个白衣中年汉子喝了一声好,站起来,围着老者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早闻竹节帮尚无忧尚帮主击得一手好板,唱得一嗓子好调,今日闻之果然名不虚传。”
老者尚无忧闻言,陪笑道:“在下一把老骨头了,早就当不起什么竹节帮帮主之职......陈英雄,你看看,我若是一帮之主,岂能在这个破烂地方摆摊,挣辛苦的茶水钱!”
陈姓白衣汉子哈哈大笑道:“尚帮主,你就别装可怜样了......”说着,他这才抬头看了看骑马缓缓走近的李玄,很潇洒地挥了挥手道:“年轻人,这里已被我兄弟几人包场了,不卖茶不卖水了,你快快离开。若是惹得爷们烦了,可不给你好果子吃。”
李玄见老者被众汉子戏弄,心下忿忿不平,虽然想着要早早赶到太原,但眼前事又让他很难在无视中离开。他淡淡一笑道:“在下赶路赶得口渴难耐,只想在这讨口水喝,还请诸位英雄能高抬贵手......”陈姓白衣汉子还未说话,旁边一个衣着锦绣的年轻人摇摇头,大刺刺道:“高抬贵手?说的轻巧......我们的手是为你这种跑江湖之人抬的?你赶快离开,如若不然,可别怪我萧三剑掌中的剑无情。”
萧三剑说着,抚了抚横在膝上的鲨鱼鞘古剑,一副骄横,任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陈姓白衣汉子听萧三剑如此说,嘿嘿干笑几声,道:“江湖上朋友都知道萧老弟剑法如神,你就不必以此吓唬人家了。嘿,你的电光鲨鱼剑虽然名贵,但我看来,却不如这位老弟背负的古剑。”说着,眼睛滴溜溜在李玄背上的乌神宝剑扫过,态度大转弯,笑眯眯道:“既然这位小兄弟口渴了,咱们也不能眼看着他渴晕过去......请啊,到这边坐吧。”
李玄见他看出自己背负的乌神宝剑名贵,不由暗道:“我真糊涂,出门在外怎么没将乌神剑包裹起来。”转念又想:“当初我带着鬼泣剑被假包林盯上,才有了我误入江湖之事,如今这陈姓汉子先拒后请,大概也是别有心思。江湖之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这情势似乎又要转回来了......”他对陈姓白衣汉子抱了抱拳,道:“这可是真要多谢陈英雄了!”
萧三剑听了陈姓白衣汉子的话,转头打量了一下李玄背负的乌神宝剑,不由脸现惊讶,一双眼睛在瞬间射出贪婪地光芒,修长的手在鲨鱼剑鞘上一抹,想要站起来时,却转头看了看击节已毕的老者尚无忧,见他蹲在地上,埋着头,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萧三剑深吸一口气,又环顾一下周遭其他汉子,见他们也正望着李玄背负的乌神宝剑,虽然蠢蠢欲动,但又各自强忍着。他暗叹一声,别转过头,竟不去理会已走进棚内的李玄。
陈姓白衣汉子见李玄坐定,缓缓踱着步,道:“尚帮主既然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也罢......我们就当你是个卖茶卖艺的生意人。”说着,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柄紫金削铁刀放在桌子上,淡淡道:“我们这些人向来都知彼此姓名,却不曾谋面。如今因你聚在这地方,你若不拿出点绝活让我们开心开心,我就要认定你是知晓沈无惧藏宝地的那个尚无忧。”
李玄听陈姓白衣汉子如此说,不由暗暗纳罕,心道:“沈无惧沈前辈将早将天神帮的财宝寄存在藏剑山庄,此事不但我知道,就连李渊、李世民、宇文化及也知道......如今,听这陈姓白衣汉子话中之意,却似乎不知,看来此事还不曾传出来......还有,陈姓白衣汉子诸人为何认定老者‘尚无忧’知道沈前辈的藏宝地呢?如果这个老者真的是尚无忧,他又为何会知道......我为何从没听沈前辈说过他认识一个叫尚无忧的人呢?”
老者尚无忧闻言,一脸无奈道:“那我就再唱个汉皇帝刘彻的《秋风辞》给诸位怎样?”
陈姓中年汉子闻言,抚掌大笑道:“皇帝老儿写的辞,肯定好听的紧。”老者尚无忧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击节高唱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萧鼓鸣兮发棹歌咿呀,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哎咿呀呀......”其词音伤感,唱音直击人心。
李玄听他声音沧桑浑厚,一字一句唱来,当真让人如临秋日,眼前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凋零深秋,一群旅雁缓缓南飞,一江流水之畔开满金黄菊花,一艘画舫荡来窈窕淑女,一阵萧鼓婉转扬波水面,一位痴情公子伫立叶舟与之遥遥相望的美极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