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对面
?魏子术很想说,我不用他们照顾。
可那时候他也知道,皇宫里给皇子启蒙的于大人,打过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的手板为什么没打过他。
幼年他只想着等自己长大了母亲就不用卑躬屈膝地讨好任何人了,然而,直到母亲过世他也没能做到。现在他终于登上皇位,能名正言顺的让天下人参拜他们母子,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魏子术一边打量着宫室,一边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
谢宁手里把玩着引魂香,这东西时刻在诱惑着他,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催促他点燃引魂香,他甚至能感到饥饿。
淑妃死后一定没有回来过皇宫,要不然怎么能拒绝得了这引魂香的味道。
不过,他刚刚成为新鬼不久,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还是不要贸然尝试了。
听见开门声,谢宁也没回头,他不好奇,现在普通人又看不到他。
直到看到一块金黄色的衣摆从眼角余光中掠过,谢宁才有些惊讶,他一点都不觉得老皇帝会来这个他十年八年都没来过的冷宫。
不是老皇帝,那是——谢宁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人正裹着一身他看了十几年的龙袍。
——魏子术当皇帝了,谢宁又看了一眼,衣服上绣着的是五爪金龙,没错。
谢宁站在香案边,看着魏子术,魏家的人不管是老皇帝还是几个皇子,包括现在的魏子术,都有一个优点——长相端正,不管为人怎么样,哪怕是最次的也能拿得出手,魏子术的长相在平均水平之上。
才多久没见,魏子术就变成了个样子,龙袍加身玉带金冠,眉毛修长,眼睛黑亮,浅色的嘴唇紧紧看上去有点严肃阴沉。
谢宁看着魏子术穿着龙袍的样子觉得还挺新奇的,小时候魏子术像一只猫,喜怒无常爱撒娇,稍微长大一点就像一只兔子,乖巧听话,再后来他像一朵喜阴的花,不爱说不爱笑,总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开放。
“母妃,我来看你了。”魏子术站在牌位前面,低声说。
谢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对牌位说话,能看清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魏子术以前每次紧张或者伤心就习惯咬唇,不过早年自己刚发现他这个习惯就硬逼着对方改掉了,人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习惯没什么,但是上位者讲究喜怒不于形色,魏子术皇子这层身份就代表着许多含义,应该谨慎一些。更何况小时候魏子术容貌精致,穿上女装简直就像个女孩子,如果再加上这么个小动作可能就会让人觉得娘气小气从而看轻他。
也不知道他到底对嘴唇上这块肉有多执着,咬唇的习惯改是改掉了,却又有了一个新习惯——吞口水,刚开始他是在吞口水的时候咬嘴唇,后来谢宁发现罚他连吃了十天的鸡蛋才改掉,吞口水的习惯是改不掉了,好在他不常有这个动作。
魏子术从刚才自己拿着的包袱里面拿出一个铜盆,开始跪地上烧纸钱,“母妃,父皇驾崩了,就在两天以前,儿子现在当皇上了。过几天儿子就封你做圣母皇太后,如果您还没有投胎,在地府,您也不用再跟先皇后娘娘请安行礼了。”
谢宁看着魏子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着火盆说话,他却觉得在底下淑妃未必会每天毕恭毕敬的对皇后请安行礼。姓谢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天生反骨,他爹对老皇帝表面尊敬有加,把人哄得一大半奏折都交了出去,而他自己从小也没觉得皇家人多了不起。
曾经,淑妃,淑妃的父亲来追随讨好他们父子,也是因为有利可图。一个是为了自己和自己儿子过得好点,一个是为了自己女儿和自己外孙过得好点,淑妃尊敬皇后,对后宫嫔妃谦让,也是为了自己母子能过得好点。她为什么不跋扈?因为她知道,没什么威风值得用命去换。如果她真的得了两天的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算皇上舍不得动手,他们父子也会舍得。
而到了地下,生前权势地位都如过眼云烟,她要是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谢宁可不相信。
“母妃,先生过世了,是昨天晚上被人发现的。”魏子术烧完了最后一片纸钱,就跪在地上看着盆子里的黑灰出神。过了一会儿,魏子术咽了口口水,皱了皱眉,“娘,你说他怎么就死了呢,我刚坐上龙椅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让他看看我登基的样子——气死他,我知道他想当皇帝,但他那副病秧子……”说到这,刚穿上龙袍不过三天的新皇帝觉得有点冷。
谢宁冷笑着伸手摸了摸魏子术的脸颊,好孩子,你说的没错,先生这病秧子身体是当不了皇上的。
“子术,先生没当上皇上不是还有你吗?”
一阵阴风直接吹到了骨头里,魏子术忍着头皮发麻往下说:“不过读书人都说师徒如父子,我坐上皇位和他坐上皇位都是一样的,如果先生泉下有知我当了皇上一定也会高兴的。母妃,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谢宁收回手,看着魏子术离开的背影,高大挺拔,器宇轩昂——不过在他眼里他还是那个小孩子,有点成绩就想显摆一下。
魏子术走到外面忽然哆嗦了一下,承华宫十几年没住过人可真冷啊,他刚在那待了一会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皇上终于出来了,在外面热得一头汗的林三宝顾不上擦头上的汗,上前小心的问:“万岁可要乘撵?”
“走着回去。”暖和暖和,在承华宫他本来想说两句话来取笑一下他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先生,但就是感觉阴风一阵阵的往骨头缝里吹,总觉得谢宁就在虚空里看着他,硬着头皮说了半句,后来实在是心跳速度太快紧忙补上一句好话这才敢出来。
魏子术气得咬牙,莫名其妙想到了小时候,有一次谢宁教他认字,他想小解,可见对方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写字,不知道怎么就不想说去小解了,坚持写了几十个字,后来还是手抖得不停被对方发现才小解。
简直就是贱骨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他就是有点怕——魏子术被自己气了个七窍生烟。
林三宝从小就跟着魏子术,算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别人可能看不出那张几乎僵硬着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他偏偏就能看出个四五分来。
现在皇上正在发怒,林三宝敛气凝神地跟在皇上后面,不一会儿就出了满头大汗。怎么也想不明白,寻常百姓家儿子升官告诉父母之后,最次也要一家人摆桌喜酒,怎么皇上才看望完淑妃娘娘脸就沉下来了?再者说刚刚才点火烧了一堆的纸钱,这会儿怎么净挑着大太阳走……万岁他就不热吗?
难道皇上就真和普通人不一样?算了,万岁的心思也不是他这小人物能猜的。
谢宁站在承华宫的门口,看着从门缝漏进来的阳光,里面还跳动着飞尘。不确定鬼魂怕不怕光,今天从相府出来虽然是在白天,但他全程都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着,进入承华宫的时候他谨慎的从没有阳光的地方穿过。
只能在黑夜或者阴影下面生活的感觉应该并不好,活着的时候,孱弱的身体就像一个囚笼,让他不能登高,不能远游,甚至不能大喜大悲。
谢宁伸出手指,小心的把手放在了阳光下面,他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的。
阳光中,有一节普通人看不到的莹白色指尖,细腻光滑宛若玉质。接着,一只手出现在了这一缕透过门缝的明亮的光线中,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精细的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手指没有感到预想中可能会出现的烧灼疼痛,谢宁收回了手,他重新穿过承华宫的宫门,双脚踏在地上。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又穿了过去,身后没有影子,那种挣脱不出的束缚也没有再过来纠缠他。
两个小太监拎着食盒走过来,其中一个说:“昨天五皇子要了十样菜,今天怎么就要一样?”
另一个太监小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皇上说让五皇子好好反思反思,就让咱们做小葱拌豆腐给五皇子去去火。”
“万岁知道那位爷这两天的饮食?”
“自从五皇子禁足反思,刘爷爷这两天可是被那位爷折腾惨了,连带着咱们这些跑腿的也挨削。”小太监叹着气挤眉弄眼。
另一个小太监,笑着说:“爷爷们不好过凭什么让咱们好过?”
谢宁知道五皇子这是有点怕了,这几年五皇子一只钻营,想当皇帝是其一,胆小怕被人当炮灰是其二。多结交几个朋友,万一什么时候不小心站到坑边有人提醒他一声也好。不过现在新皇登基他就有点尴尬了,他从前那一通钻营是个长眼睛的就看得到,他母族官虽然不算大但是有钱啊!
刚刚登基的这个四哥脾气也摸不清楚,万一想要把他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怎么办?万一想要用他的小命换一笔银子怎么办?杀亲名声不好听,第二个可能性大一点,杀人取财这种事几乎是个皇上几乎就能做出来。而且究竟是把羊毛剃光,还是干脆把羊杀了杀了连肉一起吃完全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不怪他怕。
五皇子一紧张就喜欢吃吃吃,平时更是无肉不欢,现在先帝驾崩,他不敢吃肉,青菜不和胃口就多折腾了御膳房几下,没想到被那些滑不留手的太监捅到了魏子术那里去。现在皇上金口玉言让他吃小葱豆腐,只怕是更紧张了。
两个小太监小声聊着天,脚下不耽搁,走得飞快。
谢宁被两个小太监从魂魄中穿过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平时在皇宫,只要不是皇上几乎就都要给他让路或者打招呼。
他成鬼以来穿过树穿过墙,现在才穿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