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地宫天顶被轰出一个巨洞。
大把大把的天光洒进,形成无数道柔和光束,该有的幽深神秘全然见光死,地宫都不成地宫了。
年近三十的高壮汉子一身灰衣劲装,虎背上负着一柄银白长剑,腰际佩着一把乌亮短剑,他用巾子抱着自家颤抖抖的「娃儿」,坐在角落一方未损坏的矮阶上,边怜惜拍抚,边抬眼瞪人,瞪那个神火既出、谁与争锋的男人,而这男人甚至不是真人,是由强大神识化成的人形,且从凌虚之中走出,让他得以看见,不须再透过山参精怪去搭桥探看。
就算对方强到逆天,陆剑鸣一张嘴实难忍住,已嘀嘀咕咕大半个时辰——
「……这根本恩将仇报嘛,恩将仇报阁下懂吗?既然要喷火,阁下也得知会一声,就算不知会,那、那也得把咱家参娃丫头护好,你家丫头被你大袖一挥,神识被抛出凌虚之外,你怕虚实之间的通口若打开,怕她待在同一个地方恐遭波及,于是大袖再挥,都不知把她的人送到哪个安全地方窝着,而我家丫头却得被你死死捏在手里,差别那么大是怎地?都是两丫头啊,怎么你家丫头就是人,我家丫头就不是了……」完全不认为他家参娃丫头不是人。
他忽遭男人斜睨了眼,虽说一向确信自己心强胆肥,然而被那双似魔化又非完全魔化的凤目一瞥,脊柱还真窜上飕飕凉意。
他陆剑鸣打小跟着一名无酒不欢的道长师父习艺,他家有酒最欢的师父最厉害的地方除喝酒外,便是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领。
师父说他体质奇特,筋骨奇佳,天灵天生,双目能辨阴阳,不走驱魔除妖一道实在对不住天公地母。
他闯荡至今,就数此番遇见的这只魔……呃,这个物件最强大,大到他根本收服不了,只能在心底暗暗拜托天公地母,让这位据说是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物件」别再持续发狠,毕竟越狠越恨,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可预知。
借参娃搭桥,他能探进他的深梦,亲眼目睹那「火爆」的一切。
甫接触时便能察觉对方身内流动的离火灵气,纯粹正派,完全符合朱雀灵血再现的那则古老神谕,既是落进那对妖孽姊弟之手,他义不容辞、两肋插刀,当然得想方设法去搭救。
当丝丹、丝戎姊弟二人施法以真身闯进,试图以凌虚之境为通道,将那姑娘逮走,他当时闭口不语,就为之后伺机而动,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位烈亲王爷会扯着参娃头顶上的叶子呜呜吹曲。
不仅吓得参娃丫头吱吱尖叫,也吓得他哇眭大吼、肝胆欲裂啊!
离火灵气剧烈波动,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化成真火,冲喷而出。
那一幕的凌虚之境,不管是真身抑或幻影,全灭。
陆剑鸣此时念归念、骂归骂,还是庆幸参娃丫头是被他握在掌心没放。
他那时浑身浴火,自个儿烧得痛快,参娃丫头被困在熊熊狂火中,还好有他的离火灵气形成无形防护才没被烧得灰飞烟灭,参娃是吓得整根身子白掉没错,倒没受什么外伤,红润元气还能慢慢养回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心一疼,赶忙又拍拍臂弯里的可怜山参精,嘴上继续念——
「是说你没事把地宫轰开这一口子是怎地?此地虽偏僻了些,但丝丹、丝戎毕竟是北溟双国师,在这里闹出动静可不大妙。」他原想偷偷潜入再悄悄溜走,看来是不成。
「本王喜欢大放光明。」那抹神识淡淡出声。
陆剑鸣楞了会儿才想通,这位爷喜欢有光洒进,所以直接在地宫开了一个大大的「顶窗」,大放光明。
按他过去除妖降魔的经历,妖魔鬼怪通常不爱待在清亮亮的地方,他们就爱寻个幽暗阴阗的所在作巢,见了光就难受……如此推敲,眼前这道神识并未魔化嘛,还挺光明正大,甚好甚好。
此时,神识大人走至位在地宫正中央的那张大石床边。
石床上有人,那人头颈和四肢犹被五条铁链分别拉开困锁,身上衣不蔽体,除那张苍白俊美的脸皮尚完整无伤,其他部分可说体无完肤。
此时清光照落,石台上镶出的光点不住跳动,将那具残破身躯衬托得更为可怖,隐隐是一种过分沉静、静至灭寂之感。
神识大人掌中生火,眉间额上的印记亦金红发亮。
金红火流自有意志般流淌而出,又一次包裹他全身,将他浴在火里。
火流徐缓流动,而后流向石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残躯,将那具躯体完全裹覆。
陆剑鸣瞧得双目眨都没眨一下。
他想,神谕中所谓的「神火浸润」,也许正是眼前这一幕——
金红流火淌过的地方,所有伤痕皆被抹去,慢腾腾的,半点不急,如浸润在温暖流域,不论新伤旧伤,全都恢复最干净无瑕的模样。
随着流火不住流去,神识大人的身形渐渐淡了,最终化为一簇星火流向石床上的那具身躯,与那人额心上的火焰印记重迭一起,融合为一。
神识回归,南明烈徐徐掀开双眼。
已许久没这般清醒清明,入眼之物不再模糊浮动。
终于……夺回这具肉身。
微用力一挣,颈上与四肢的铁链立时断裂。
他缓慢坐起,边将缠在颈上的炼条扯下,知道有人一直瞠目瞧着,他淡淡瞥去,苍白俊颜面无表情。
陆剑鸣背脊又泛寒,仍挺挺厚实胸膛,硬着头皮道——
「你的头发……灰了……全灰了呀。」
闻言,他抓住荡在颊边的一把发丝。
清朗天光下,他的发呈现银灰色泽,像在瞬间老去,但老人家的须发多是枯干灰败,他的银灰却润出一层薄光,柔软异常。
陆剑鸣点点头道——
「我知道了,定是阁下什么都来猛的,猛地顿悟,猛地逼出神火,猛地引火狂焚,猛地把凌虚中的一切彻底化作虚空,再猛地从虚空中走出,猛地令神识归回原点……总之什么都来得太猛,真实之中,你的身子骨损伤太重,着实难以负荷,即便修复了,外表完好无缺,本心神识依旧坑坑巴巴伤得厉害,简单说一句,就是你里头根本没好全,那些伤转而显应在发上,才令你一头乌丝眨眼间褪色。」越说越自信满满,一副「没错!听我的准没错!」的表情。
蓦地,他脊柱再次发颤,怀里的山参精亦察觉到什么似,也颤得吱吱叫。
石床上的男子依然面无表情,但瞳底有火,额心印记微微烁亮。
对方注视他许久,面无表情的表情最教人心惊。
被盯到最后,陆剑鸣越发坚信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这位什么天南朝烈亲王爷的男子是想过要杀他灭口的。
因为他进到他深梦之中,还看到他残破模样,所以欲杀他而后快吗?
动不动就想把人给宰了,不是魔化是什么?!
糟糕糟糕太糟糕,这位烈亲王果真踏上魔道,一切只能等天收了,还有谁奈何得了他?唔……不知他家那个丫头行不行?对「神火浸润」后重生的他是否仍有大影响?会不会令他回复些人性?
「北溟兵卫该要包围过来了,我反正是要跑了,你要是能跑,也该回去见亲人吧,你受困于此,音讯尽无,他们肯定忧心不已。」他话中的「亲人」指的是出现在凌虚梦境里的那位姑娘,试图柔软对方那颗「魔心」,想不露痕迹地消除对方的嗜血念头。
岂料,疑是入魔的男人缓缓露笑,明明是俊俏好看的脸,笑起来却从骨子里透出阴狠,额间火焰似活生生窜动。他笑笑道——
「亲人嘛……确实得回去见见。」
陆剑鸣越听越不对。
斩妖除魔之路任重而道远啊,尽管随时有性命之虞,但不跟着他阻他深度魔化怎么可以?欸欸叹气,他问:「阁下欲往何处?」
「本王为天南朝亲王,既要返家,自然是往京畿帝都。」
「那……那位姑娘呢?阁下为她发大火,狂火喷冲,只为护她周全,她也在京畿帝都等你返家吗?」总觉得有那姑娘在会好些。
陆剑鸣没得到答复,却见眼前这个趋近魔化、无比强大的男子畏痛般蹙了蹙眉峰,那奇异神态一闪而过,非常地微乎其微,仿佛……像似……裹足不前,且十分踌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