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重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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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
1908年冬的京城,才农历十月,却冷得很,街上狗都没有一条。入夜了,紫禁城却灯火通明,王公大臣们焦急地等在王朝最尊贵女人的宫外,等着震动天下的消息——慈禧老佛爷,恐怕这次真熬不过去了。
不管宫里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平头老百姓无知反而无畏,该怎么办过日子就怎么过。前门这边有户殷实人家,家主人在前门大街开了个小饭馆,饭馆后面连着一座四合院里,全家人都住在里面,独门独户,算是有点儿家底。
这家人家灯光亮着,厢房里坐着两个老爷们。
高金祥给老丈人满满倒了一盅,自个儿又给斟满了,跟老丈人一碰杯子,一饮而尽。温热的黄酒润了嗓子眼,流到了胃里,整个人都暖了气来。拨了拨炉子里的火,高金祥拿下巴示意,“爹,动筷子啊,吃!”把盘子往老丈人跟前推。
老丈人姓那,祖上也曾经是皇亲国戚,家里也有过“金为阶玉为马”的时候,到了这会儿,皇帝的位置都坐不稳了,谁还在乎多少年前的老皇亲啊,日子也就过得那样,没比高家好。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块肉,老爷子那吉缓了口气,咂嘴道:“外面的天儿都冷透了,家里煤球还够吧?”没等女婿答话,自己笑了一声,道:“嗐,老头也是瞎担心了,你家还能缺了这些?要说我家这几个姑娘,也就玉珍这丫头我能放心,嫁给了你,老头子放心啊。”
玉珍是这家的女主人。
高金祥听了这话有几分得意,给老丈人把酒又满上,问:“您夸我呢,敬您一杯。”两人又喝了两杯,高金祥没忍住,问:“爹,您忽然今儿个来,有什么话要跟女婿交代?”
那吉想起来正事儿了,把酒杯放下,从怀里摸摸出个红布叠儿,四个角掀开,凑着光一看,一个银光闪闪的小麒麟兽。老头重新把银麒麟裹在红布里头,轻轻推到女婿面前,道:“得了件好东西,想着玉珍快生了,特特送来给外孙压祟,算是做姥爷的一番心意。”
高金祥一瞧银麒麟,东西不大,用的又是银子,算不上是多好的宝贝,可那花纹奇特,又打得极其精细,恨不得能数清楚上面的每一根毫毛,怕是王公贵族家才有这样的坠子,实在是难得。他要推让,那吉一瞪眼睛,唬道:“瞧老头不起?那家还有几分家底,婆婆妈妈的推辞什么,要你拿就拿着!”
高金祥知道岳父这人,向来说一不二,当下也不推辞,正要说收下,谢过老丈人,就听得外面有女人惊呼了一声,“哎唷——”
两人脸色俱变,是玉珍的声音!连忙跑出去,就见玉珍摔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眼睛瞪着傻愣愣看着前院,高金祥三两步迈过去,一把扶住了媳妇儿,连声问:“玉珍你有事儿吗?肚子疼吗?”不等她回话,连忙又高声喊家里的仆人,“秦妈!秦妈你快去同仁堂喊大夫来看看!”
那吉一看女婿慌得不成样子,半是嫌弃半是欣慰,走来帮着扶住了闺女,见闺女傻傻地不回话,心中一咯噔,问:“闺女,女婿问你话呢,怎么了?肚子疼吗?”
那吉嗓门大,又凑在玉珍跟前,说话犹如耳边炸雷一般,玉珍恍然惊醒,指着前院,道:“刚刚一串红光,飞似的,钻店里去了。”今天晚上格外的冷,高家饭馆早早关了门,玉珍想起给爹纳了一双布鞋落在了店里,想趁着爹在,去拿回来,让他带回家去。刚走到院子口就见一道红光飘飘摇摇闪进了自家饭馆,没入墙中消失不见,她要回去喊人,那红光似乎是有意识一样,转身冲出来,倒不似之前那般大,只剩指甲盖大一团,恍惚是撞在她肚子上,玉珍吓得摔倒在地,也不知有没有躲得过。她还想再说什么,肚子却是刀搅一般疼了起来,她捂着肚子恨不能满地打滚,高金祥急忙把媳妇抱回了内室,嘱咐岳丈帮忙看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飞也似地出去找大夫。
这小门小户里闹得鸡飞狗跳,皇城里面却安静地吓人,大臣们跪了一地,慈禧如同老尸一般躺在床上,垂垂将死。贴身的大太监凑过来,小声道:“老佛爷,瀛台涵元殿那位,刚刚龙驭宾天了。”
慈禧嗓子里卡出一个“好”字,眉头展开,咬着牙长舒了一口浊气。
原来这位真是潭拓寺的高僧,高良姜踉踉跄跄跑上前,几乎哭出来,和尚大师父,救命!
和尚笑眯眯看着她,拍拍手上的碎屑,慢条斯理地问:“来了?”
高良姜连忙应声,点头如捣蒜,“来了,您真是神机妙算,可不就是大吉大凶嘛,我被个女鬼——”
“还不肯走了?”和尚没理她,又问。
高良姜忙又答道:“走还是要走的,我是个眷恋红尘的人,我剃光头也不好看,况且高家就剩我一根独——”
“孽障!”和尚高吼一声,怒目而向,口道,“佛祖面前尚不悔过,反了天了!”说罢伸出一只手,劈面打来。
高良姜呆在当场,啊?
和尚揉掌推开她,“没说你,老接什么话?碍事。”话音刚落,他已伸手从马尾巴上拽下条红缎子,摔在地上。
原先鲜艳的缎子迅速褪色破败,看上去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这女鬼附在马尾巴上,跟了你一路。”
寒冬腊月的,汗就从高良姜的鼻子上滑了下来,她一抹脸,颤着声音问:“和尚大师父,您这是收服了这女鬼了?”
和尚摇摇头,远了去了,见高良姜算是有几分胆色,跟她说了实话:“那估计只是女鬼的傀儡,用来追踪你的,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一到天黑,她也能找到你,给你拆皮剥骨。”
高良姜问:“那大师您可有解决之法?你不是说大吉大凶之事吗?大凶我遇上了,大吉在哪儿呢?”
和尚道:“小子你不知足,人姑娘送上门来嫁你,这不是大吉是什么?你可真是和尚头上找虱子——无理取闹。”
高良姜眼泪都要下来了,爷我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我拿什么物件儿去娶她啊?女鬼不长眼,这高僧难道也水平有限?女扮男装的秘密不能跟外人说,说了就不灵了,只能好言好语求着和尚,道:“法师,高僧,和尚大老爷!出家人慈悲为怀,您就对我慈悲一下,救我这条小命吧。救命之恩,小子我结草衔环,来世做牛做——”
“别!”和尚打断她的话,道:“小子,佛寺脚下真佛面前,莫要乱发誓,小僧不图你下辈子了,有恩这辈子你报了就成。别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看,和尚方外之人,一不图你万贯家财,二不要你以身相许,只要一样……”和尚这话说得大了,往后没少后悔。
“要什么?您尽管说!”
“你店里是不是缺个厨子?”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我在厨艺上也是颇有造诣。”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高良姜点点头,“成!工资给您往高里算。”
“阿弥陀佛,出家人与钱财无缘,掌柜的,你给个吃住就行,不必算工钱。”
店里楼上一共就三间客房,一间高良姜自己住着,一间被一个古怪的客人长年累月租下了,只剩一间给住宿的客人用,和尚这要住下了……眼下性命攸关,还管什么生意,高良姜连忙道:“吃住都不是事儿,最好的客房给您安排着,佛爷,您可救我一命!”
和尚说,小子,前头带路,本高僧要去会会那女鬼!
两人骑着马这就走了,潭拓寺里有小沙弥出来关山门,恍惚看了一眼,心里纳闷,这是哪位师兄要出门?不对,他身上的僧袍不是咱们寺里的。莫不是哪儿来的野和尚,拿咱潭拓寺的招牌骗人呢?
以前真有过这样的,谁让咱寺名声在外呢!小沙弥很谨慎,回去就把这事告诉了自己师父。
再说高良姜,跟和尚骑着一匹马,这马真是好马,身子变长了跑得也快了,高良姜骑在上面,连和尚的衣角都没碰到,还没一个时辰,就到了前门大街自家店门外。
这时,西洋钟刚才刚敲到七点。要知道高良姜往潭拓寺去,可是快马足足跑了一个白天。
高良姜竖起拇指,法师,您是有真本事的!
和尚谦虚地点点头,雕虫小技。
进了店里,和尚就喊饿。高良姜一天粒米未尽,这会儿回过神来,只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厨房间里一天没有开火了,倒是有点儿食材,可高良姜也没有心思去弄。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把大子儿,出门去隔壁糕点铺子买回来一盒子点心,又泡了壶花茶,两人就着茶吃点心填肚子。
茶是好茶,张一元的小叶花茶。京城里的人都爱喝花茶,一则因为北方人吃惯了孜然、胡椒、大料烹煮的牛羊肉,口重,花茶色深浓香,对胃口;二则是北方水质硬,老百姓难得有甜水井打出来,一般的水都是苦涩的硬水,入不得口,得拿好花茶压一压。众多的花茶里,张一元家的小叶花茶最好,高良姜拿了店里最好的茶,招待这和尚。
点心也多,摆了一桌子,硬皮的、油炸的、酥皮的、糖皮的,蜂蜜蛋糕萨其马、黄酥月饼甜锅盔、杏仁干粮玫瑰饼,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和尚跟两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左右开弓,甩开了腮帮子,撩开了后槽牙,满桌子的点心流水一般往嘴里送去,没一会儿就吃的三四十样点心连渣都不剩下,他还跟高良姜假客气:“掌柜的,你也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