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约定

5.约定

南柳到青云营后,发现河水太冰凉,露天野地的沐浴又不便,于是琢磨着想私搭个木屋解决问题。

雁陵告诉侍卫后,有个机灵的小侍卫立刻察看好了地形水源,寻了个好位置,搭了这座木屋。

汲水沐浴完毕,南柳散着头发,外衣斜披,将发带绑上袖子,脱了鞋袜,光脚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托腮望着眼前的飞瀑。

她支着脑袋,眯着笑眼,神情慵懒:“碧泉落玉池……时间要是停下来,我能盯着这水流飞瀑看一辈子。”

雁陵汲了桶水,摸了摸鼻子,说道:“您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不长情,别说一辈子了,看三天必腻。”

“哈,去吧去吧,你去洗吧,我坐着里等你。”南柳被她说中,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反正今日无宵禁,不赶时间,只回去时动作轻点别吵醒宋瑜就是。”

雁陵板着脸,语气却是轻松愉快的:“那就多谢殿下了。”

瀑布在前,夜空与水气氤氲成一片,眼前雾茫茫一片,果然不久后就看腻了。

南柳转过头,看向幽深的丛林深处。

那些树木形状奇异,夜色下,像张开了大嘴的怪兽,三人合抱粗的树到处都是,细细的枝叶有些向上延展着,有些垂落在土地中,生长出新的树木,像夜魔张牙舞爪,把守深林入口。

南柳的视线停在脚下的湿润柔软的泥中。

若是在清晨,就能看到这些泥土的颜色,青翠鲜嫩,勃勃生机。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草汁。每天早晨青云营的人踩着这样的泥土到河边洗漱,鞋袜会被染上淡淡的水绿,之后,他们就随着旋转穿梭在树叶缝隙中的阳光,带着满身晶莹的绿返回营地。

没想到,到了夜晚,这林子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生出苍凉诡异之感。

不远处的流萤浮在夜色中,像是被微风吹着,轻盈飘动,南柳看着这些萤火回旋飘了几圈,像是要给她引路,倏地起了兴致。

她站起来,拢好外衣,摘下木屋悬挂的风灯,执灯向丛林深处走去。

暖光过处,流萤慢慢散开,又悠悠缀在她身后,跟着光,却不靠近光。

南柳忽然停住脚步。

她想起早晨天气好时,偶尔能看到玉带林布满青苔的树上挂着花花绿绿,拇指细的蛇,懒散地吐着蛇信子,鳞片绚丽鲜亮。

好奇和谨慎相互僵持着,最终,南柳心道:“这么晚了,就是毒蛇也肯定睡下了,我就去看一眼墨玉潭。”

那个她未见过但却莫名感兴趣的苍族禁地墨玉潭,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勾的她心里发痒。

她赤着脚,暖灯在前,昏黄的灯照着林间路。

南柳缓慢地走着,边走边向更深的地方看去。

她闻到了潭水的味道,水混合着腐叶残枝和夜晚特有的寂寥气味,夹杂着暖中带寒的湿润晚风,慢慢包裹住她的身体。

水的味道越来越近了。

南柳拨开眼前橫出的枝桠,举灯照去,暖光所照之处,惊起一抹白色,飞快地一晃而过。

南柳吓了一跳,灯一颤,正要叫出声,紧接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墨玉潭漾起水浪,墨绿色的潭水溢出边石,湿了南柳的脚。

像是什么东西掉进墨玉潭去了。

从刚刚一闪而过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个人。

南柳弯下腰,伸直胳膊朝墨玉潭照去。

“谁?”

澄黄色的灯映着墨一般的深潭。

一双白皙的手攀着潭水边的石头,慢慢爬了上来。

水中人抬起头,灯光恰照到他的眼。

是那双南柳见过就忘不掉的眼。

“是你!”

惊讶过后,南柳高兴道:“快上来。”

她把风灯搁在地上,向他伸出了手。

昏暗的灯光中,拾京的表情先是惊慌,而后似是认出了眼前这个散发的姑娘,惊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好似放松了不少。

垂眼想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

南柳高兴地抓紧他的手,把他拉了出来。

拾京从潭中出来后,南柳后退了半步,歪头打量了一圈,说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她再次拿起风灯,举起来照着他,仔细看着。

拾京静静站在她面前,没有躲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南柳。

南柳忽然笑道:“跟妖精似的。”

拾京穿的很简单,比白日在城中见到时穿得更素,衣服上一星一点花纹都没有,最简单的样式,未染色的粗布,就这样穿在身上,被他莫名穿出了些许仙气,跟个夜晚下凡享受静谧人间的仙人一样。

不,还是像妖精,是个夜色中迷了路,闯入她眼中的妖精。

他手上的没戴银饰,和南柳一样,黑发散着,发饰花藤全都不见了。被潭水浸湿的黑发滑下肩头,掩了小半边脸。

白天他脸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底两指宽的红纹,应该是苍族人都要画在脸上的东西,被灯映着,成了褪了色的红。

没有那些布满脸的奇怪符号遮掩,他看起来似长了些年纪,多了些成熟从容。

他比白日见到时,气质更冷了些,浑身上下连眼神都透露着不可亵玩的疏离感,若不是刚刚在潭中的那微弱的笑,南柳真的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南柳解开缠住袖子的发带,把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拾京没接,疑惑地看向她。

“给你擦头发,浑身上下都湿了。”南柳把外衣放在他手上,“拿着吧,见到我,也不跟我说话。”

“你……”拾京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南柳一边扎着头发,一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

随后,她想起叶老板所说的,拾京是异族子,不被苍族人接受,关切道:“你是住这里吗?”

拾京轻轻摇了摇头,水珠沿着发丝滴了下来,南柳这才发现,他脸色白的可怕。

南柳眼中的笑淡了好多:“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默了好久,拾京开口说道:“这里是墨玉潭。”

他一开口,南柳就笑了。

“你嗓子怎么了?”南柳问道,“白天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不见,怎么就哑了?”

拾京紧紧抿着嘴,没回答。

“着凉了吗?”南柳紧张道,“你刚刚还掉水里去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这次,拾京点头了。

“嗯?所以你刚刚在这里干什么?见有人来,都吓的掉潭子里去了。”

拾京垂着眼看着脚边安静无波的潭水,重复了刚刚的话:“这里是墨玉潭。”

“我知道这里是墨玉潭。”南柳挑眉,“你们苍族的禁地,对吗?”

拾京微微惊讶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在禁地做什么?”

拾京答道:“犯了错,要到墨玉潭前面对污秽静思,之后接受溪水母神的净化。”

“什么?”

“溪水母神。”

拾京吸了口气,哑着嗓子努力解释道:“溪水母神,我们苍族祭拜的神女,最纯净美丽的神女。”

他指着南柳来时的路,说道:“刚刚……看到你,你从那里走过来,提着灯,走得慢,我以为是溪水母神出现了。可阿爸跟我说过,肯定没有溪水母神,是假的……我,所以我刚刚看到你,吓了一跳。”

这个回答让南柳愕然好久,回过神,她放声大笑起来,脚下一滑,没站稳,手中的风灯掉进了墨玉潭。

拾京伸手扶住了她,又极快地收回手。

风灯外框是个琉璃罩,灯沉入墨玉潭不灭,一团光缓缓下沉,照亮了所过之处。

坠底的那一瞬间,琉璃罩承受不住水压,裂开了,水涌入灯中,熄灭了灯火。

南柳眉头一蹙,扒着潭边的石头朝潭内看去,似是想确定什么。

拾京在她身后,沉默了好久,忽然问道:“你看到了吗?”

“你是说……”南柳只说了一半,想起叶老板提到过苍族女产下外族子后沉尸墨玉潭的事。

拾京哑着嗓子,听不出什么情绪:“尸骨。”

“我看到了。”南柳沉声道,“有很多。这里面扔的,都是外族子?”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不止。”

“不止?”

拾京语气平静道:“还有我阿爸。”

南柳震惊道:“怎么回事?你父亲……怎么死的?”

“我阿妈原是族中的巫女,掌管族内的祭坛,她捡到了我阿爸,偷偷把阿爸藏在了祭坛下的洞中,瞒了族人十多年。后来阿妈病了,很严重,阿爸想要出林求医,离开了祭坛,被大母看到了……”

拾京看着重新陷入漆黑的墨玉潭,低落道:“阿爸就在这里。”

南柳不可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若上报岚城官府,你那个大母,肯定是要坐牢偿命的。”

“十年前。”拾京摇了摇头,“已经晚了,阿爸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来寻你父亲吗?”

“没有,阿妈一直藏着阿爸和我,没人知道。”

南柳想了想,问他:“你父亲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情吗?住哪里,叫什么之类的?”

拾京想起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拾京,阿爸的家在京城,阿爸忘了自己叫什么了,离开这里,去找阿爸的家人,告诉他们,阿爸埋在这里。”

月牙升空,云散星稀。

微弱的月光下,拾京漆黑的眼看着南柳:“京城……离这里远吗?”

“远。”南柳坚定答道,“但如果你要去,我会带你去。到了京城,不怕找不到你父亲的家人。”

“……真的?阿爸说,京城很大。”

拾京的声音似比刚开始更沙哑。

南柳快速答道:“你只要跟着我,再大的京城,我都能帮你找出你父亲的家人!”

拾京轻轻笑了起来:“你愿意帮我?”

南柳狠狠点头,脸上不由也带了些笑容,松了口气,问他:“你今晚睡哪里?”

“就睡这里,明天太阳升起来后才能回族里。”

“不行。”南柳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像冰块,“跟我来,我有地方给你住。”

拾京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由她去了。

通往墨玉潭的山林入口处,一簇火光渐渐行来。

“殿下?南柳?你在不在?”

“雁陵,这里。”

雁陵听到回应声,火把一顿,调整方向,快速朝这边移动。

她一边走来一边念叨:“出来就不见人了,见你鞋袜还在石头上搁着,猜你肯定是往林子里去了,我真怕你搞这些个一时兴起,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下次说一声,我受不你这样折腾,你灯呢,怎么黑灯瞎……谁?!”

她的火把照到了南柳身后的人,猛的睁大了眼,一脸吃惊。

南柳笑道:“没事,晚些时候再跟你说,今晚让他在木屋住一晚,柴火灭了吗?”

雁陵呆呆道:“哦,没呢。”

“那就好。”南柳扭头,对拾京说,“住屋里比你躺在水边强太多,晚上天凉,木屋里有生火,去把衣服烤干了,舒服睡一觉。”

拾京静静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谢谢。”

“还有这个。”南柳从衣服里翻出香囊,“给你,里面那个半指长的黄色枯条,嚼几根,愈风寒。”

“……我不能收。你说过,这个很贵重。”拾京说道,“我身上没东西跟你换。”

南柳原本想说不必你换,我送你的。然话到嘴边,眼珠转了一转,忽然笑道:“好说,你明天晚上能来吗?就这个地方,就今天你戴的那个面具,换给我就是。”

“……好。”

回营路上,雁陵还在状况外,直到快到营帐,雁陵才问道:“那是谁?”

“他呀……”南柳舒展手臂,笑道,“是个妖精。”

“啊?”

“不对,是个仙子。”南柳说完,自己笑了笑,又道,“不,不对,还是妖精。”

“我怎么听不懂了?”

南柳却忽然唱道:“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唉,今日应该尝一尝揽月楼的相思酒啊,悔呀,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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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二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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