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孤寂的豪宅
洪衍武坐在客厅的小牛皮沙发上,一直在用右手抚摸身旁一件黑豹雕像脑袋。
过去的他常像这样子坐在这里。这只来自非洲,按照真实比例精雕细刻的黑豹木像,脑门早被他摸得滑溜溜的。
洪衍武的行李已经打好,脚下的提包里除了他的财宝,还塞进了一把菜刀。
他马上就要走了,现在就是想再看看这间客厅,和他的房子做最后的告别。
想当初买下这栋房子后,洪衍武是专门从香港请来了一位在国际设计界闻名遐迩的室内设计师,来做装修设计。
那个设计师曾为英国皇室服务过,客户也多是名流显贵和巨富商人。在得知他喜欢宫廷贵族式的华丽风格后,设计师耗费了一笔八位数的装修资金,使这所房子唤发出了堪比白金汉宫的光彩。
洪衍武还记得当初刚装修完工,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客厅时的惊讶。
客厅里的水晶灯、落地灯、硬木家具、窗边的沙发……随便拎起那件,都价值数以万计的美金。所有的装修材料、家具、配饰、甚至连花草都是进口货。房子里的每一样,无不让他感受到“天壤之别”四个字在现实里的意义。
当他手扶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扶手,沿楼梯缓缓盘旋而上时,他的心里荡漾着激动,由然升起一步登天的感慨。想当年他在福儒里观音院所居住的小屋,甚至还没客厅厕所的一半大,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他爱极了这所房子。
可现在,昔日的华丽被淹没在灰尘之下,屋里的一切都只显现出可怕的冷漠。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含苞欲放的鲜花,没有悠然自得的金鱼,没有一丝的温馨。曾经让他多么激动大宅子,现在剩下的却唯有伤感。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变化。
当然,这里被那些外人祸害得像被八国联军打了劫,可这并不是让他感觉憋闷和压抑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座足以让人打着滚儿折腾的豪华住所,这个用暖白色和柔和金色构成的“华丽城堡”,正因为缺少了亲情、爱情和天伦之乐,才完全丧失了生命力。
洪衍武忽然感到房子里若隐若现出现了昔日孩子的欢笑。
是产生的幻觉吗?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孩子的欢笑了。
他在毫无意识下,脸上泛起了一丝温情的微笑。
他怀念起很久前被他赶出家门的那个女孩。他想念她在意大利贵妃椅上留下的淘气脚印,想念以前的客厅里总散落着她的玩具,想念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去摘花园里的樱桃,想念她每天晚上都要爬到床上和他嬉戏……
她是个多么招人爱,招人疼的小家伙。
可她……却不是他的女儿,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沉下了深渊。
洪衍武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提包走到大门口。手摸到门把手却又停下转过身来,面对宽阔又空洞的楼梯,最后凝视这间了无生气的房子。
他忽然有所感触:富人有富人的悲哀,穷人有穷人的幸福。
父善母慈、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儿孙绕膝,这是大多数国人对幸福最简单的追求。即使很多人家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有亲人互相关爱的温馨。然而,这些普通人都可以拥有的平淡幸福,对于他来说却永远失去了。无论他付出多少钱财,他都无法再得到天伦之乐带来的幸福感。
自从只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夜幕降临后的大多光阴,对他就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在这栋价值千万美金的豪宅里,有书房、健身房、台球室、游泳池,甚至还有个小型的电影院。可他每次靠这些消磨时间,却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丧失了兴趣。而且家里静谧带来的孤独让他恐惧,他必须在喧闹热烈有别人陪伴的环境下才能放心入睡。他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保姆,厨师,司机,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为了躲避孤独,他曾每天周旋在各色俱乐部、会所或者赌场里,尽情享乐。
今宵酒醒不知何处,他永远举着酒杯在赌台上、舞池里、音乐中醉生梦死。
他开始更换着不同的女人,他希望多样的女伴能赶跑他的抑郁。在床上,他享受各种女人的爱抚,尝试各种刺激的方式。可当一切新鲜的刺激的花样儿都尝试过后,心底的寂寞仍然会发动突然的袭击。
他只感到无尽的厌烦和疲倦,金钱的魅力似乎黯淡了。
拼命赚钱,就为了这个?
全球高消费和高享受的地方他都去过,可他又到底享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不停地消费着生产垃圾?
人到中年,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了,怎么所追求所拥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禁不起推敲。钱越多真的是好事吗?
这个道理,他在被高鸣囚禁的岁月里才想清楚。
洪衍武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可怜,说到底,他只是个嫌钱的虫子。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他为了钱曾不惜一切,付出的是所有亲情。原本他不在乎,可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其实才是真正意义的穷人。如果这时候要是有人出价能让他重活一回,哪怕付出所有,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又能到哪去买呢?
到了洪衍武必须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刻,房子仿佛一下老了,客厅里的家具色彩暗淡,似乎也都在慢慢腐朽。光洁的进口木质地板上只有一个孤单渺小的影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打开了大门,冒着风雪走了出去。
花园里,风雪更大。
洪衍武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花园的铁栅栏大门。随后在车库里,他找到了那辆“银奔”。让他意外的是,不仅车窗玻璃明显受损,而且一支雨刷器还坏了。这对雪天逃亡来说,简直倒霉透顶。
不过他更清楚,只有在餐厅里的三个人醒来前才是安全的,而他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的宝贵时间尽快远离这里。别无选择。
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风抽打着雪马上灌进了车库。汽车灯光照耀处,清晰看到雪片像被扯烂了的棉絮,成团在空中飞舞。
洪衍武驾驶汽车慢慢从车库驶出,在最后经过花园大门时,他忍不住降下车窗探出头,回头梗着脖子对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喊了一嗓子。
“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似曾相识。洪衍武猛然记起,三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走出监狱大门时,似乎也是这么拼力的喊过。可这次不同的是,他是和曾拥有的一切做最后的诀别。
当他驾驶汽车开出花园大门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泪腺分泌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
见鬼,他居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