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唯漏一人
“成交,只是这桩买卖的关键并不在我,禅达伯爵不过是借谈判试探我的底细,他也许已经怀疑到你头上了。”拉蒙的一番话拓宽了拉格纳的视野,在卡拉迪亚面临动荡的时局中,他看到了许多扩大自身实力的良机,但对方的话真真假假,并不值得他完全相信,只能说是互相利用而已。
“不是也许,这位伯爵少年时便继承权位,在他看来自己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足够‘谨慎’。”拉蒙在说到谨慎一词时有意加重了语气,很明显是在讽刺阿拉西斯二世的多疑,经历过家破人亡又复兴家业的他对风险和机遇有着比常人更加深刻的认识。
虽然拉蒙很看不上阿拉西斯二世过于犹豫的处事方法,但在与其会面时仍表现的十分谦恭,隐藏情绪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是必备的技能之一。此时他做出不经意间情绪流露的自然样子,其实是在对拉格纳进行误导,对方先前关于他暗中利用勒斯汶做文章的猜测,虽未全中却也相去不远。
关于时局,拉蒙对拉格纳并未道出全部,卡拉迪亚的局势如今十分微妙。芮尔典王国内部虽然矛盾重重,但在瑞尔提和库林两个显赫家族的联盟维持下,分处南、北的罗多克与波拉克尼亚贵族集团想要分裂自治并非易事,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竖起反旗。在北方,诺德海寇袭扰沿海,北地统领库林家族为首的窝车则湾领主与波拉克尼亚诸侯同受其害,互相防备又互为后援。在南方,因为与萨兰德人的战事,罗多克同盟与王室为首的斯瓦迪亚贵族也是同样的关系。
就在这个节点上,在卡拉迪亚以外的遥远东方,推翻宗主杰尔肯人统治正崛起的库吉特人来了,为了控制沟通卡拉迪亚的商路,杰拉克可汗在呼林塔勒上奉父亲奥格达大汗之命率部西向,征讨伊瑞利亚高原上的诸部族。杰拉克先是利用卡尔鲁克人、吉利吉斯人、基泰亚人和赫瓦里泽姆人内部的矛盾进行分化,然后趁对手兵力分散,以局部的兵力优势各个击破,对高原为数众多的降服部落人口进行整编。卡拉德帝国灭亡后萨兰德人趁乱占据了乌鲁恩大草原,数百年来通过商道上的文化交流,四族部民不少都皈依了伊斯兰教,出于快速建立并稳定统治的需要,杰拉克并未强制下令各部落改易信仰,受此影响才有了后来的库吉特人改信一事。
在杰拉克收编降服部族之际,四部中一些顽抗的贵族率部流亡到了卡拉迪亚,由于萨兰德人占据乌鲁恩草原导致的数百年隔离,芮尔典人很难将这些自伊瑞利亚高原而来的游牧民族区分开来,一律将他们误称为库吉特人。这些流亡者中以卡尔鲁克人最为醒目,尚黑的他们总是打着带有氏族图腾的黑色旗帜,被芮尔典人称为“黑旗库吉特”。
由于早在百多年前就皈依了伊斯兰教,来自四部的流亡贵族在图尔加得到了萨兰德哈里发的庇护,可是好景不长。1230-1234年,大致完成对高原部族统合的杰拉克为肃清这些暗中挑事的流亡者,麾下部将和本人先后率众进入卡拉迪亚,他庞大的部众迅速从萨兰德人手中夺取了乌鲁恩草原,并进逼芮尔典王国边境。1246年奥格达暴亡后,不想卷入两个强势兄弟关于大汗之位争夺的杰拉克选择留在卡拉迪亚,但受乌鲁恩草原三面环山的地理位置所限,加上掌控盐矿和商路带来的丰厚利润,不少库吉特贵族渐渐失去进取之心。至1253年,杰拉克本人缠绵病榻时日无多,库吉特人内部围绕汗位归属所生出的矛盾已是一触即发。
萨兰德人也好不到哪去,库吉特人到来后,哈里发和腐朽的官僚缺乏坚定的抵抗意志,一再的弃城弃民,丢掉了最为富庶的乌鲁恩草原诸城。危难时刻,时任马穆鲁克副将(等级上类似总督、苏丹,马穆鲁克直属于君主本人,作为受信任的禁卫极易得到升迁机会。)的艾扎尔再度站了出来,他在受命守卫加米耶德地区的战斗中顽强抵抗,击退了来犯的库吉特军队,保住了通往都库巴绿洲的重要关口。
早在1231年之前,艾扎尔就在保卫沙瑞兹和卡拉夫的一系列战斗中脱颖而出,因战功和军事才能晋升为马穆鲁克高阶军官,继而在当年与十字军的交战中夺回圣城卫耶哈,具有宗教意义的胜利为他赢得了大量的威望,被哈里发视为真主赐下的守卫信仰之利刃。从那时起,深受哈里发信任的他被任命为沙瑞兹总督,以重建卫耶哈沙瑞兹卡拉夫一带遭十字军掠夺后破败不堪的防御,这给他带来了地位上的提升,以及足够自由的实权。由于在马穆鲁克中的影响力,当哈里发不久后在一次库吉特人的突袭中意外丧命后,一众直属的禁卫军官为逃避极其严苛的罪责,便率众企图拥立他寻求庇护,他虽未就势篡位却接受了马穆鲁克军官们的效忠,至此他已掌握了萨兰德的大部分精锐常备军。
通过抬高马穆鲁克与君主的血誓关系,艾扎尔以新任的年幼哈里发的叔父名义出任摄政,继续尊崇王族从而号令各地,失去领地和影响力的哈里发王族就此沦为受他操控的傀儡。面临异教民族的入侵,他的这种行径得到了萨兰德旧贵族群体的默认,因为掌握精锐的马穆鲁克军队的艾扎尔是他们在军事上唯一能够倚仗之人,但随着时局的缓和,旧派贵族也蠢蠢欲动。领有巴瑞耶地区的巴尔马克家族最早遭到打击,作为世代在哈里发王族宫廷中担任大维齐尔的显贵门第,对待一介奴隶出身的艾扎尔自然有着高人一等的心理。为了稳定内部艾扎尔也只得忍气吞声由其继续担任大维齐尔一职,并以义妹进行联姻作为笼络和放松其警惕的手段,然后在1246年借库吉特人有东归动向且芮尔典王国大军在东斯瓦迪亚边境集结之际,主动向哈尔玛发起进攻。战争虽以无果告终,但对哈尔玛的围攻却提升了长久以来低迷的士气、民心,事后负责策应的哈立德.巴尔马克被以军事责任论罪,艾扎尔借宗教名义曝光了其国难之际豪奢堕落的生活,随之在民众的舆论支持下,以大义灭亲的形象清洗了整个巴尔马克家族。
为了稳定统治,艾扎尔将巴瑞耶地区收来的飞地分封给了其他旧贵族以安定人心,他本人则凭借早年击退十字军期间夺回的沙瑞兹城为根据地,通过对哈里发的掌控在教、俗两方面都占据正统名分。由于南有阿普阿哈尔沙漠阻隔,北部又有东段安提托罗斯山脉倚为天险,况且内部还有待整合,一时间最为狂热的“新月教徒”也偃旗息鼓。表面上,已至暮年的艾扎尔日渐沉溺于享乐,他的宠姬阿尔瓦一跃成为宫廷中的实际掌权者,军政命令悉数出自其手,权贵们虽有不满,却无可奈何。实际上他是有意放纵,任由阿尔瓦与贵族们在宫廷中进行博弈,他本人则腾出手来扩建军队,发展农业促进工、商,加强与芮尔典王国的联系。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虽占据大义握有实权,但控制的地盘有限,一个合格的马穆鲁克需要长期的训练,装备需要花费重金,与全民皆兵的库吉特人相比他消耗不起,屡次作战带来的损失使得他对部下的掌控力度遭到削弱,而受部下拥立上位的他更忌惮这样的事重演。
时至1253年,芮尔典、萨兰德、库吉特三方内部都不安稳,内外关系上却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均势,整个卡拉迪亚就像一个多米诺骨牌阵,而“禅达金”事件就是那倒下后带起连串剧变的第一张牌。至于海寇首领冈定和禅达伯爵阿拉西斯二世,不过顺时应势之人罢了,即便没有他们,也会有其他人。
黑色的布带遮蔽双眼,女人嘴角翘起,露出神秘的微笑,身后是若隐若现的巨轮。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缓缓荡开,命运无常虽有定数却非一成不变,她期待着发生有意思的剧目上演。
再度下山联络的利特比很快返回,他身旁的男子长着极富魅力的苹果下巴,正是禅达伯爵的亲信杰斯特。阿拉西斯二世亲率私军尾随,在进入山道开阔段之前驻足,躲开了青石卡上海寇的视线,利特比只不过下到山腰便完成了联络。
阿拉西斯二世满以为在码头的布置能抓到大鱼,结果却只网住了哈克瑞姆森这几个小虾米,失望之余他也由此判断出冈定的主力撤离了禅达,命利特比回到青石卡不过是进行最终确认。当利特比带回拉格纳的谈判意向后,他即刻下令向青石卡进军并非是要强攻,而是通过施压为谈判争取筹码,逼迫拉格纳主动让步。因为芬拉德遭袭的消息也在此时传来,这让他明白夏季集市期间的贸易活动受到影响已不可避免,这很可能导致禅达紧绷的财政出现赤字。他急需拿回青石卡的控制权,确保往来卡拉克里亚的商道通畅,先稳住议会中的商人们,再回头去跟冈定过招。
山道上的禅达军队一离开隐蔽处便被关墙高点的海寇哨兵察觉,拉格纳面色镇定的观察过后,视线停在身旁的拉蒙身上,但心脏却像被紧攥在手掌中一样。
“放心,这是阿拉西斯二世的私军,他损失不起。”因为与禅达伯爵打过一段时间交道,拉蒙很快就判断出了上山军队的兵员组成。
在伯爵军队的压场下,代阿拉西斯二世与拉格纳进行谈判的杰斯特姿态强硬,他相貌英俊,身材颀长匀称,只是他破锣一样的嗓子却颇泄气势。海寇们对杰斯特视若无人的态度无比愤怒,但却忍耐着看向拉格纳等他发话,大有将杰斯特剁为肉泥的架势。拉格纳并未动怒,而是以谈判不对等为名要求与阿拉西斯二世会面,将杰斯特所表现出的轻蔑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就连冈定见了我也得称一声阁下,你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喽,有什么资格与伯爵对等?”狐假虎威的杰斯特满嘴跑火车,他被出人头地的渴望冲昏了头脑,也习惯了伯爵威势为他带来的尊崇,无意中泄露出阿拉西斯二世与冈定之间有过联络的秘密。
“那么杰斯特阁下,请你去向伯爵通报,就说一位老朋友有要事当面告诉他,并为他引见。”与拉格纳达成协议后,拉蒙就带着两个手下进入了关内,当谈判在关墙上开始时,他就隐在一旁的石垛后面,听到他那熟悉的声音后,本是一副吃定拉格纳样子的杰斯特瞬间变了脸色。
“你……”杰斯特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斥骂,虽然事先得知拉蒙可能已经背叛,他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真的见到对方后,他的愤怒却迅速变为恐慌。
盖因拉蒙在为阿拉西斯二世效劳的那段时间里,早已摸透了禅达的城防布局、军力配置、物资多寡及存放地点,想到这些杰斯特不禁头皮发麻,因为将对方介绍给伯爵的正是他本人。他老子加斯特是港务长,姐姐又是伯爵的情妇,有这些关系在,他凭借出色的外形轻松获得了近侍的身份,这种代为引见的事他没少干,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旁的利特比早吓得够呛,他生怕双方谈崩了却又不敢插嘴,双手紧握在胸前不停颤抖,踮着脚尖观望的同时,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祷词。
“你怎么还敢来见我?”经过杰斯特的传报,阿拉西斯二世同意了会面,关墙南侧城头射程边缘的一处相对开阔地带,年少继位的他甚少被逆心意,虽然克制着愤怒,但不善的语气和涨红的面庞已表明了他的状态,感受到主君态度的私军士兵们恶狠狠的瞪着拉蒙和拉格纳。
“伯爵大人,很感谢您的信任,我在费尔辰湾有些生意,为了海面上的往来平安,才与海寇偶尔有来往,这些在初次会面时您曾向我了解过,所以……”拉蒙将话圆的滴水不漏,似乎最近发生的事,跟他没有一丁点关系。
“所以你帮海寇潜入了码头?偷袭了青石卡?是不是还要我向你道声谢?”虽然拉蒙表现的很恭敬,但阿拉西斯二世却觉得对方在拿他当傻子。
“请您相信我,费尔辰湾走私者众多,码头的事我会为您查个水落石出。青石卡的事则完全是个意外,事涉隐秘还请屏退左右。”拉蒙的话接得很有技巧,避重就轻将码头的事撇了个干净,更借青石卡的事为契机请求密谈。
为彰显诚意拉蒙和拉格纳撩起衣摆,表示没有着甲也未携带武器,任由亲卫上前确认后,阿拉西斯二世才发话让部下退后。二、三十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即便出现意外也在私军士兵弓弩射程之内,他对麾下私军可谓是信心满满。关墙上的海寇距离太远,私军距离虽近却退到了上风处,没人知道三人谈了什么。
随后由拉蒙作保,拉格纳充当人质,阿拉西斯二世率先将哈克瑞姆森等人释放,青石卡上则释放半数俘虏,待拉格纳安全回到关上后再放归剩余俘虏。阿拉西斯二世和拉格纳对拉蒙的担保并无十足信任,选择合作完全是出于利益所需,前者需要的是迅速恢复对青石卡的控制,至于俘虏则无足轻重,需要换回哈克瑞姆森去卖人情的后者反而更被动一些。
按照约定完成换俘后,双方暂时建立了几分交情,阿拉西斯二世暂缓一天接收青石卡,给拉格纳足够的“撤离时间”,宽限到第二天中午,他的回报则是勒索自利特比的那箱钱(约600第纳尔)。
被海寇俘虏的青石卡警卫及其家人得以生还后,无不对阿拉西斯二世感恩戴德,唯独利特比在与家人抱头痛哭的同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但一家老小总算保全,他也就顾不上去多想了。午夜时分,用一顿胡吃海喝给自己压惊后睡下的利特比被尿意憋醒,睡眼惺忪的他扶着墙壁晃到墙角,瞄了半天也没瞄进马桶,着急放水减轻小腹压力的他直接开闸。热量的释放促使他顺着身旁吹来的凉风偏头看向窗外,饱满的圆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上,疾劲的夜风吹散了河面上飘来的雾气,禅达少有这样的晴朗月色。放水临近结束,利特比哆嗦几下后正要扎上裤带,借由夜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白天忘记了什么,那个提醒他下山求援的黑头发异族农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