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搅混水
内河水网对蝗虫并未起到太多阻碍,迅速长为成虫的它们凭借翅膀便能轻松越过,开启自己的暴食之旅,一个白天迁徙的距离保守估计也有十几至数十公里。蝗灾蔓延开来后,苏诺四郡的粮食缺口问题急剧恶化,上层权力构架又尚未走出王位更迭带来的动荡,中枢各派的第一反应不是拿出应对举措,而是互相推诿指责。
蝗灾一起夏收断绝,对高门显贵来说影响不大,依旧是纸醉金迷,而市井小民却没了活路。他们苦苦支撑,期盼着夏收到来粮价略有回落,以此度过粮荒,结果愿想落空,粮价因为涝、旱、蝗、疫交替再度暴涨。受灾地区的流民积聚于苏诺,王都秩序动荡加重,城内外每日爆发的持械私斗超过百起,富人区边缘更是冲突不断,城防军疲于奔命却是治标不治本。
从自家领地调集军队入卫苏诺本是丹尼.罗格斯伯爵保留的后手,可安格哈尔郡南部以乌克斯河为郡界,郡东的切尔文邑又位于三河交汇处,水患起后罗格斯堡派来告急的信使每日不绝,此时自顾不暇的他可谓是有心无力。上游的黑地亲王领同样受灾,虽为王室亲藩但世系相隔较远已自成一脉,王室早就无法再以宗主名义凌驾其上,作为地位平等掌控产粮要地的诸侯盟友,值此时局动荡之际反而要向苏诺寻求援助。
相比毫不在乎自己在上、下阶层中名声,以截获库吉特人在维鲁加大谷地劫掠所得为酬,替伊斯特瑞奇国王背下故意放开防线黑锅的康拉德,对中枢相位尚有企图的迪林纳德还做不到父亲那般毫无顾忌。在他的默许之下,黑地亲王领内的存粮大多都被佩德罗.梅尔以高于苏诺的市价倒卖给了罗多克同盟,如今适逢大灾他根本拿不出粮食输往苏诺救急,仅有的一点库底也被他拨给了领地受灾较重的兄弟拉法德,作为回报拉法德以求援名义前往苏诺,一则代为辩解二则打探虚实。此时的乌克斯豪尔就连必要的戍卒都半饥半饱,不到秋收难以指望的上,而蝗灾的蔓延已注定这一年要歉收,即便是富饶的黑土地也无法抗衡大自然的力量。
原本朝中还斗个不休的各派也暂时消停了,可面对眼前的局面却都束手无策,没人愿意带头站出来填这个坑。表面上看各方出点粮就能解决,但大家互相不信任,都不想被其他人趁机占了便宜。由于利益相关,在朝任职的诸侯都不希望苏诺爆发大乱,但也没人愿意毫无回报的去做慈善。他们在等艾索娜主动出让一些王室利益作为回报,可她却奈何不了老吉姆为首的家臣团,家臣不让步她即便命令下了也落不到实处。起初,御前首相乔治.温德尔还能调集来一些粮食,以王室在凯尔瑞丹郡铸币厂的分成为名,但随后蝗灾沿着乌克斯豪尔东部的沼泽湿地发展到凛风高地,这点杯水车薪的支援也随之断绝。
而在发觉艾索娜无力控制局面这一事实后,住在日照丘半山腰的现任教宗利昂八世也掺和了进来,打着施舍名号在底层民众中拉拢人心的同时,愈发衬托出最高统治者的不作为。在卡拉迪亚,由于芮尔典王国前期诸王的强势,在对主教叙任权的争夺中占据上风,进而主导了一系列宗教改革。对宗主教制度的强化使得教宗无法直接过问地方教区事务,各地从堂区到铎区再到教区的财政、人事等权柄被坐镇地方的高阶神职人员所把控,而这些人又多出自与王室亲善的地方诸侯家族。财源被断的教宗自此不得不仰人鼻息,即便跳出苏诺摆脱窘况,却难免因为实力弱小沦为被地方实权主教操纵的傀儡,更难以舍弃苏诺地区稠密人口带来的收入和宗教圣地圣殿大教堂附加的影响。历代的教宗当然不甘心这样的处境,为了阻击世俗贵族对教会的渗透,更多平民出身的神职人员得到提拔,其中既不乏有能力向教会“捐款”的中产阶层,也有从小被教会收养的孤儿。(凯恩的师父克莱布便出自苏诺的教会孤儿院,相比其他同龄孩童,隐瞒学习进度低调做人的克莱布被认为天赋平庸,没几年就被放弃培养,进入一家有教会背景的店铺当学徒,因为识文断字在为宫城供货时被发掘成了间谍种子,之后埋头文案整理文档蹉跎至中年却一飞冲天,受卡洛曼六世赏识后升任王家情报总管。)
通过在宗教节日组织活动吸引民众聚集,教会由此轻松掌握平民所想所需,借着平时的布道机会施予小恩小惠加以笼络,利用底层民众渴望改变生活处境以及望子成龙的心理组织唱诗班向聚集来的孩童传授些简单知识,从而甄别出其中值得培养的人才向上级机构选送。虽然其中走上神职人员道路并最终升到高阶之人可谓万里挑一,但在等级严格的封建社会,却是平民不多的晋身之阶。其中趋之若鹜者便是小商人阶层,他们不乏身家却没什么社会地位,让家中子弟进入教会以期能博个出身,即便不成也拉上了一层关系,降低下一代人继续走这条路的门槛。而这些孩童学到的知识不说成为学者,至少能写会算可为家族助力,或者以附庸方式为教会经营产业,再不济也能凭借教会介绍进入各种商业行会,总之找份体面工作维生不成问题,同时还是教会掌握各行各业动向的耳目。随着近些年来王权日益衰落,教宗在芮尔典的势力得以抬头,在各地新兴商人势力的支持下,圣殿大教堂下出身平民的高阶教士陆续赴任地方掌握实权,而为了保住到手的好处,这些人及其支持者不得不聚拢在教宗这面名义大旗之下。
“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我眼中看不到任何虔诚赎罪的尘世中人,我只看到无数渴望活下去的生命,你们所遭受的苦难,你们心中怀有的希望,我主虽居天国亦能感受的到,相信并拥抱你们身边素昧平生之人,汇聚力量度过眼前的考验,让我们行动起来!”上山的御道被闻讯赶来的平民堵的水泄不通,而在道路旁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临时搭设的高台,出自教会学校的平民教士以类似的言论对民众情绪进行疏导、安抚。
圣殿大教堂主殿外的广场上,听闻赈济消息后赶来的人群大量聚集,救济院、医院、礼拜堂都已超负荷运转,而城内平民仍在不断赶来。至于城外的难民,就只能饿着肚子露宿等待,等待死亡缓缓迫近,他们一边寄希望于城中贵人们的怜悯,一边继续向城门官哀声哭求。曙光宫位于全城地势最高的日照丘,站在宫墙上的艾索娜对山腰乃至城外的景象默然无语,虽然距离太远她看不到具体的惨象,但人潮汇集生出的沸腾喧嚣却让她心中不安。
“王后陛下,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了。”一个身着全副铠甲的武士手扶佩剑侍立在艾索娜侧近,虽然蓄了短络腮胡,却仍难掩面上的俊秀之气。他头戴轻便的卡拉德式锥顶护盔,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四肢修长肌肉匀称,只是眼中充满忧色。有道是不怕烂就怕比,如此大规模的赈济,绝不可能没有教宗的许可,关键是对方占据道德大义,王室无论作何反应都已落入被动处境。
“表兄,你我之间何必拘谨。”被艾索娜如此称呼之人正是奉父命驻留在京的朱利安.库林,年过而立的他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是艾索娜的同龄人。对于这位表兄,艾索娜并未简单的视作人质,眼下两家互为倚助,关系自然也就更加紧密,而熟知北方事务又有治军经验的朱利安也并非纨绔之辈。
“职责所在,臣不敢轻忽,况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朝中各派知道,北地臣民仍与王室站在一起。”朱利安并未因艾索娜表现出的亲厚而有所松懈,两人交谈的同时几名身穿白袍的精选侍从就站在不远处的塔楼阴影下观望,对这些势大欺主的恶仆他是半点好感都没有,可当下的时局却不是清算这些人的时机。
哈劳斯成为国王后,朱利安便被艾索娜授予北地事务顾问的头衔参与御前会议,在情报总管凯恩一事后又被任命为卫士长,以其麾下来自北地的封臣子弟取代了那些担任近卫的精选带剑侍从,老吉姆的弄权让艾索娜对家臣心生提防,一众家臣也因此对艾索娜更加不满。芮尔典王国建立至今,王室一直在与各方势力重复的打擂台,大家都需要一个稳定的世道,却又不想被王权骑在头上,互扯后腿的情况下勉力维持着一个多方参与的军事领导体制。
国王乃是名义上的首脑自不必多说,御前会议由亲善诸侯组成,成员大多都有皇家骑士团御卫骑士的履历,与国王私人关系极佳,被扶植出来制衡的家臣也是一样。王朝中后期,两者与国王几乎从小朝夕相伴,如同国王的私人班底,但随着上位者的刻意引导,两者间的矛盾随之凸显。那些担任御前大臣的贵族领主有独立的领地和领地上的治权,可谓是手里有枪腰杆硬,为自家利益总是不遗余力的争夺中枢话语权,而受提拔的家臣即便爵高禄厚也只是代行君权,封地就只能凭本事自己去谋取。虽然不服王命的贵族领主比比皆是,可王室家臣向来是欺软怕硬,远地诸侯手短够不着,给盟友诸侯挖坑却是行家里手,历代芮尔典国王又对党争持纵容态度,长此以往双方能和平共处才怪。
“舅舅勤于王事之心我是知道的。”北地心向王室?呵呵。艾索娜差点将心中那份不屑流露于神情,她明白朱利安这是在演给旁人看。家臣们因她剥夺随扈宿卫职责所表现出的不信任而感到不满,可看看眼前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白袍子,她怎么可能放心将安全交给这些连日头都不愿多晒的家伙。旧地亲王领与特瓦林堡本有余力输往苏诺的粮食,这两年已被挪去支援北方,相比这些穿白袍的绣花枕头,库林家族尚能维持对北方局面的牵制态势,她很清楚自己该信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