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二归宁
一道小巷隔开了街道外的喧嚣,老旧的巷子深处有一座不出奇的小院子。院子和这条街巷里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住得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院门上的红漆完全褪了色,只有被风雨侵蚀出的一道道刻痕中残留着暗红的印迹诉说着曾经的艳丽。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脸带笑的年轻男人穿着旧得起了毛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厚实外袍,脚上的靴子帮面擦得干干净净,他肩膀上架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有着一头不符合年龄的浓密长发,被梳成两个揪揪团在头顶,扎着红绳,耳朵上一对小小的银耳环闪闪发光,一看就是新打出来的。她身上穿着簇新的大红袄裙,胖乎乎的小手在袖子底下只能伸出半个。此时,女孩的小手正紧张的抓着男人的风雪帽,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丫也绷得死紧,像是害怕从男人肩膀上摔下去似的。
女孩黑漆漆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门口面带病色的女人,低声说:“娘亲,我不去外婆家玩了,我在家里照顾你。”
“大年初二走娘家。娘身子不舒服,不能回去尽孝,三娘替娘亲走一趟,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好不好?”面带病色的年轻女人勾唇一笑,与女孩相似的脸上笑容温柔入骨,只看她的相貌便不难猜出小女孩日后也会是个招人怜爱的美人。
女人笑眯眯的上前给她拢了拢衣襟,用明晃晃挂在脖子上的银项圈压住略有些大的领口,柔声道:“去吧,好好玩一天,你不是想阿如了吗?她还说要带你去买糖葫芦和糖画呢。”
女孩迟疑的垂下眼睛,仍旧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女人刚放下手,让孩子坐在自己脖颈子上的男人已经抬手碰了碰她脸颊,不高兴的推着她回院子,“阿棠,你脸上都冻凉了,快回屋子里去。炕上热乎,把新被盖上多躺一会,事情都交给张婶做,过年了你别再自己动手干活。新被子暖和,多躺一会啊,乖乖听话。”
屋里的亲密话被丈夫当着女儿面一说,李棠登时红了芙蓉面,嗔怪的瞪了丈夫一眼,赶紧回屋躺下了。
男人看着妻子娇羞的模样,脸上情不自禁浮起一抹笑,颠了颠肩膀上的闺女,带上院门离开。
他故意逗着女儿,“三娘还记得阿如是谁吗?”
“阿如是表姐!”三娘脆生回答。
“哦,原来是三娘的表姐。”刘兴志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他又故作迷惑的问,“那阿如是几表姐啊?阿如的父母是谁啊?”
三娘登时被问得懵住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半天,才不自信的回答:“阿如是舅舅的女儿,是……是大表姐。”
刘兴志平日在衙门里事情忙,很少有时间带着妻女回娘家探望父母,三娘又是个从小就知道体贴母亲的性子,宁可在家里坐着也不肯独自出门玩耍。因此,她长到了四岁多,仍旧清不清楚母亲娘家的亲戚排行。
记不清事对小孩子来说不算大毛病,刘兴志和李棠夫妇都不在乎。
可李棠娘家兄弟姊妹各个都不是善茬,抓着点小事情也要闹得沸反盈天。刘兴志爱重妻子,也愿意替妻子孝敬岳父岳母,但一切的底线是不能让宝贝闺女受委屈,为了不在大过年的时候招惹不痛快,他借着闲聊和三娘一问一答,把亲戚关系重复了几遍,总算让三娘记清楚各家孩子的父母都是谁。
李瑶是个万事不管的潇洒性子,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连媳妇都是在刘氏刚刚开始给他相人的时候,不小心睡大了狐朋狗友妹妹的肚子,才一拍脑门决定娶的。
因为要脸面,觉得自己家理亏,李瑶兄妹几人的母亲刘氏不得不被王家敲竹杠,花了老大一笔银子才把大了肚子的王氏娶进门,结果王氏进门四个月生了个姑娘。
刘氏对着儿媳妇死活咽不下这口气,跟行为放浪的儿媳妇不对付,婆媳两个成天到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刘氏官家小姐出身,说话一个脏字没有,偏偏能把舌头使得跟刀子似的,把儿媳妇割个浑身疼;而她的儿媳妇王氏家里兄弟全是地痞流氓,自己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嘴巴不干净,长开两片嘴唇就什么难听的话都敢骂。
李家老二在李瑶成婚九年后,害怕被邻里听到争吵声丢脸的婆婆刘氏终于不敌儿媳妇王氏,再也不管她,只把孙女抱到身边养活,害怕孙女被王氏染了一身浪荡习气,坏了门风。
因为婆媳不和,李瑶平日根本不在家里多待,王氏只有个女儿傍身,对婆婆带走女儿的行径恨得咬牙切齿,闹得越发厉害,更是一日不停。
刘兴志祖上是辽东的大地主,偏偏到了他祖父一辈吸福寿膏,家里攒下的金山银海全给糟践光了,只能在棚户度日。刘兴志的父亲也是个无用书生。刘兴志长大后,眼看家里有四个兄长奉养父亲,不缺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干脆出来投军,盼着能建功立业、振兴家里。
因为识文断字又会算账看帐本,被选人的百户看中拿条子送去县尉处,从此留在卫所中任职。
虽然刘兴志名义上还是武职,但他泡在县衙里只需要做整理文书之类的活计。
刘兴志的婚事是县尉保的煤。
妻子李棠与刘兴志同岁,秀外慧中,又读过书,除了家里亲戚糟心就哪哪都没缺点了。
这样的标志人物对刘兴志来说不亚于仙女下凡,刘兴志和李棠成婚后对她敬重又怜爱,夫妻俩如今育有一子一女,早慧的儿子送进县学读书,身边只有个女儿承欢膝下,对三娘宠爱得紧。
刘兴志想到过年事多,指不定岳母和舅兄的老婆又有矛盾,小声提醒女儿:“三娘,去了外祖父家,多笑少说话知道吗?爹爹给你二十个钱,一会见着阿如表姐就让下人领你们去逛街吃糖,别在家里坐着了。”
三娘摇摇压在裙子上绣着喜鹊登枝花样的荷包,“爹爹,娘给我二十个钱了。两串糖葫芦才一个钱,够花的,不要爹爹的钱了。”
刘兴志笑眯眯的把手里的二十枚铜钱也塞进女儿荷包里面,宠溺的说:“爹爹给你就拿着,有喜欢的随便买。”
三娘在刘兴志脸上亲了一口,小声说:“爹爹最好了!”
父女俩提着大包小裹的节礼上门,没等进门,刘兴志的脸色就变了。
——岳丈李家门户大开,门槛上撒着一片红,隐隐从院中散出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