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沈灏放轻脚步,到她跟前了,目光往下一垂,望见她黑溜溜的头发顶上有些杂乱,显然被一遍又一遍地挠过。
想起自己未封王受训内书阁时,太傅所教史记诫言,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弄不明白,也会挠头顶盖。所幸太傅夸他天资聪颖,倒也没遇到那么多值得挠头顶盖的事,现如今乌发茂密,实为庆幸。反观三弟,满脑袋的头发,都快被挠光了。
俯下身,从她裙子上拣起书随手一翻,全是晦涩书袋语,她看这个作甚?
墙壁硬,脑壳碰着,全往一点使劲,靠久硌得疼,闭着眼,禾生下意识往旁移,找更好的靠姿。才动作,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落下来,听不出情绪,半点波澜都没有。
「睡饱了?」
禾生有些慌张,没想到他会在这。往外瞅一眼,见红霞染了大半天,方知时辰已晚。
低着眼不敢看他,心里有愧,明明下了决心要学字,怎么就睡着了呢,该打!摊开手折了书,讨好似地递到他跟前,「我看书呢。」
沈灏撩袍,挨着席地坐下,接了她手里的书,明知故问:「怎么想起看书了?」
禾生微侧过头,偷着用衣袖擦嘴角的口水印,擦了两边以为干净了,转过脸对着他:「觉得有趣,想要识字。」
口水印记不打紧,嘴角边倒是被她自己蹭红了。沈灏扫她一眼,从怀里抽出帕子,在她嘴边擦拭,动作轻柔而缓慢。
「想学识字,派人请个女夫子便是,何必自己闷在这里,一下午不吃不喝,身子熬不住。」
来的路上,他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极为恼火的。她在外头受人欺负,恨不得立即把人揪出来狠鞭一顿,叫她痛快畅心了才好。
他是一府之主,当着下人,不能喜怒颜于色,心里再急,面上也得从容不迫,这样才能压住人。从小受皇子训诫带出来的习惯,沉稳平静是为王为臣子的第一要素。
憋了一路的火气,望到她的那瞬间,先是觉得有温柔水波袭来,一点点涔入脑子里,待回过神,没把火浇灭,反倒簇得更多了。
他不嫌她,旁人竟敢以这个由头揶揄她,不识字怎么了,他就喜欢这样的!
禾生瞅见他手里的帕子,倒跟以前在船上丢失的那条像得很,没来得及细看,他就收回去了。
「我不饿,自己学挺好的。」恨不得捂了脸,今儿个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明明羞于启齿,却还得装得淡定,甚至说谎话搪塞。
肚子咕噜一声响,安静的阁楼里,这声响格外明显。丢死人了!禾生假装往窗外看风景,眼睛却偷偷地转过去瞧他。
他灼热目光炯炯望来,目光透彻,仿佛看到人骨子里。禾生一缩肩,想起莫筝火的嘱咐,吓了跳,不会是知道了吧?
沈灏眉头骤紧,满室书卷盈盈入目,平素以鸿儒硕学为重,现下但只扫一眼,却觉得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拽了她的手,道:「看这些有何用,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不用非得和旁人一样。」
禾生心头咯噔,探着他的眼神,不敢问出口。若是他知情了,能不能求他别生气?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错儿,她现如今跟了他,今日卫灵不提,明日也会有别人揪着。平陵王跟前的人,竟然不识字,光想想都觉得丢人。
她是来报恩的,不是来报仇的,不仅要听话,而且还不能让他丢人。
这口气她今天输了,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她从头学起,日后学有所成,就不怕别人笑话了。
扯了他的袖子,觑眼瞧他,「我就是想学识字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嘴上这样说,眼睛却水亮地盯着,眸子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要生气了。
她身份尴尬,不想给他惹是生非。待日后她学成了,有底气了,到时候谁再拿这个噱头讽她,不用依靠他,她凭自己本事辩诘。
余晖从窗楹缝里贴平了淌进来,细微的灰尘浮在空气里,金黄的光辉照在她脸上,长长睫毛下形成扇形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晃移。
沈灏想起自己的打算,禾生的事,圣人迟早会知道、又或许,圣人早已知晓。母妃不去查,信他嘴上说的那些,是睁一只闭一眼,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溺爱,但圣人不同,他凡事都以沈家江山为己任,若想娶禾生,定要过了圣人那一关。
想到这,沈灏又觉得庆幸,他不是太子,没有肩负更重的职责,尚有商量的余地,等过阵子忙好了西南大坝的事,圣人钦点赏赐时,他便趁势央了这桩婚姻。
这么多年未曾求过什么,现在只要这一个,圣人不会不准。沈灏伸手抚上她的前额,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点点耐心地为她整理挠乱的头发。
她不让他生气,他便不生气了。她有她的想法,不能强求她按照他的那一套来。顺着她的心意,她或许会更高兴。
「真想学?」
禾生点头。
沈灏笑,「那我教你。」
学字的时间,定在每日戌时。吃过晚饭后,禾生准点到书房等沈灏回府。
他先教她念字,拿了《三字经》、《千字文》让她先认读背诵。沈灏带读,耐心细致,禾生跟读,认真刻苦。刚开始她读得不是很顺,等后来慢慢上道了,学着他的语调,一字一字,清脆入耳。
从书房窗户底下过,便能听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诵读声。王府众人觉得稀奇,裴良作为总管,偶尔来了闲情雅致,往人头前一扎,昂着脑袋得意道:「你们是没听见过,总之我这些年了,打小跟着王爷,还是头一次见爷将《三字经》、《千字文》读得这么耐心。哎呦,瞧你们那羡慕样,一群五大粗的汉子,难道还想让爷教么!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漂亮大姑娘,兴许还能有机会!」
禾生很用功,从早到晚地复习,前一日教过的,后一日来抽查,皆能流利说出认出。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在意他的想法,只要有他一句肯定,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安。
偶尔沈灏夸她一句有天赋,她心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没日没夜的,手不离书,觉得还得再努力点,还想再多听点他的夸赞。
翠玉在旁看着,感叹以前没瞧出来,原来姑娘骨子里还有股狠劲,学起东西来,这般不要命地读。
禾生乐在其中,逐渐地开始不满足与认字,她还想更进一步。央了沈灏教她写字,沈灏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禾生点头,这个她还是会的!
提笔蘸墨,扭捏两个字,要多丑有多丑。沈灏皱着脸,像是做了极大的心里斗争,一只湖颖小楷在手,写下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
「这两个字很重要,先学它。」——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得那般丑,理应先纠正重塑,但私心作祟,还是以后再教。
禾生照着他的笔画,一横一竖地描,第一个字还好,尚能仿个六七分像,到了第二个字,结构复杂,怎么写都写不好。
禾生抬头问,「这两个是什么字,有何意义?」
沈灏踱步至她身后,扫了眼案上七零八落的字,并未回应。抬手竖起毫笔,交到她手上,大掌轻抚上她的手背,将她白皙柔软小手握在手心,低声道:「我们一起练。」
指温相触,炙热暖灼。他从背后抱着她,一手环在她腰上,一手搭在她手背上,一笔一划,情深意切。
从前何曾能料到,练字竟能有这番绵绵暧昧的味道。沈灏咬着她耳朵,「跟我念——沈——灏——」
禾生羞了脸,原来教的是他名字。
沈灏捏她手,「快念一遍让我听。」
禾生细声细气地念,沈灏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不识不写任何字,这两个字,却是要牢牢记在心头的。闲来无事,便翻出来念念,可保延年益寿。」
他端的一脸正经,禾生嗤他:「诓人。」
沈灏移手,带着她,在纸上又写下两个字。禾生学机警了,先问他,「这两个又是什么字?」
沈灏笑:「夫——君——,四个字并排连起来,便是沈灏夫君,来,你自己写一遍,光写不行,还得念出来。」
禾生怪不好意思的,照着写一遍,轻轻念一遍,他嫌不够,「学习得认真严肃,不容一丝懈怠。大声地念,重复地练,才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