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良家子弟】
陇山西麓,小河潺潺、杨柳依依,数头牛马在河边尽情享用初春的嫩草,而三两个牧童却拽着一只风筝欢快地奔跑嬉闹。拂面的春风似乎也能体会牧童的欢愉,加了劲儿地徐徐吹来,将片片柳絮从树梢吹下、卷起,飘飘洒洒的四下飞扬。
杨柳林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不耐烦地喷了几下响鼻,却无法弄走粘在鼻孔边的柳絮,无奈之下只得引颈长嘶。
河边一块平整的青石上,一位身穿儒袍却把宽大的下摆挽扎在腰带处,袖筒用皮质护腕紧束的青年翻身而起,用手中的书简指向白马笑道:“绝尘,稍安勿躁!”说话间,他见名为“绝尘”的爱马不住地扬头甩尾,乃道:“噢,你又想奋蹄疾奔了吧?”
“少卿!少卿可在!?”杨柳林边响起一声呼唤。
儒袍青年高声回道:“李祚陵在此!可是弦如意?”
随着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一匹黑马由远及近,马背上的黑衣骑士一边挥动马鞭拨开低垂的柳梢,一边欣喜地喊道:“小弟一听马嘶就知是绝尘!少卿兄,大喜!你我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
“咴咴儿”一声嘶鸣,勒住黑马的骑士不等马儿停稳就飞身下马,几步冲到儒袍青年李祚陵身前,神情兴奋地连声道:“朝廷派来鸿翎急使,宣召陇西良家子弟速速从军,北伐胡夷!这时节,各家子弟恐怕都赶去投军了,你却还有闲心在这河边饱览春色,看劳什子书!”
李祚陵收起书卷,一把拉住弦如意的手腕道:“真的!?我天汉朝廷真的要对胡夷用兵!?”说话的同时,他用半信半疑的目光上下审视对方。
“真真切切,绝无虚言!”弦如意差点就要指天为誓了。
李祚陵点点头,默默地解开绝尘的缰绳,整整马鞍后挂着的弓囊箭菔,突然停住了动作,低头沉思少顷才摇头道:“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见李祚陵不急不慢的模样,弦如意顿足道:“说什么啊!?你我快快回家收拾一番,先得亭长保荐,再向县尉大人讨得文书后,天黑前兴许能赶往狄道(狄道,县治,驻边郡骑兵,设骑都尉管理)。再迟,恐怕就来不及哩!”
“先帝刚去、少帝初立,如今的天汉是内有宦官、外戚争权,外有诸侯割据混战,朝廷于此时北伐,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
闻言,弦如意驻足默然。天汉朝开国已经六百余年,尽管有高祖的伟略、武帝的武功和几次中兴,也阻挡不住天朝的衰微之势。而放眼天下,在匈奴远遁之后,又有北胡蓬勃兴起,西羌之患日重一日,东南越人蠢蠢欲动,西南诸夷桀骜不驯,西域各国也渐渐离心。偏生朝廷内部各方势力和地方诸侯都忙于争权夺利,以至于皇权旁落,朝纲崩坏。北方草原上的胡人正是看准了时机,趁着春暖花开的时节攻入边郡朔方,残杀、掳掠边军、百姓数万、牛羊马匹无数,临走之际还捣毁了百年边城……
李祚陵幽幽叹息:“国难如斯,国难如斯啊!”
弦如意咬牙顿足,翻身上马道:“你不去,我去!你呀,就等朝廷的强征令吧!”话音未落,他“哈”的一声大吼夹马就走,瞬息间奔出十数步外。
李祚陵为“绝尘”拭去鼻孔上的柳絮,跃上马背追赶而去,大喊:“等等!谁说我不去!?国难当头,正要我等投身军伍、马革裹尸,管他时也罢,势也罢,也要抵御外侮、抚平海内!”
弦如意快马加鞭,远远地高声笑道:“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少卿!”
春日高照,天水郡成纪县的衙门外人头攒动,无数青壮年男子围着衙门口的黄绫征召告示和端坐案后、一身戎装的县尉等人指指点点,一批人看过之后渐渐散去,又一批人围拢上来,再行指点谈笑,却是看热闹者众、应募者寡。
眼看着又一群人行将散去,面白无须的县尉马继向左右无奈叹息:“本朝自击破匈奴以来已经承平三百余年,如今这陇右诸郡,还有精善骑射而欲报效朝廷的良家子乎?”
左右人等俱都无声。
马继抬手抹了一把微微出汗的鼻头,摇头轻叹道:“都尉大人要本县征召骑军三百、步军七百,恐怕还得请来太守大人的强征令才行。这个,恐太守、都尉大人俱都会怪罪下来。”
主薄在案旁枯坐等候,见研好的墨汁又被阳光烤干,又听县尉抱怨,一股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乃起身高喊:“想当年,陇西各郡民风剽悍,良家青壮无不勤习骑射、常思报国,无数人入卫羽林,更有飞将军李广震慑匈奴……”
人群中有个声音嗤笑道:“啧,主薄大人还知道飞将军呐!可惜、可惜,李广征战一生难封侯、李敢丧命于鹿角、李陵百战声名裂!可惜啊!”
“谁!?”马继手按佩刀腾地起身朝人群张望,欲找出“造谣惑众者”,好事却又怕事的人们哄的一声散去,人头涌动中哪里能分辨得出?只能见到人群散处的北门方向缓缓行来两骑,却是一骑黑一骑白,可谓泾渭分明、煞是扎眼。待那两骑渐渐艰难地分开人群行近,县尉马继看得清楚了,止不住高叫一声:“来了,总算有人投军来了!”
主薄抬眼一看,举手指向白马背上的白衣人,“哼”地冷笑一声道:“县尉大人不是本地人氏,加之履任不久,自然不识得那人。”
马继转头看向主薄问道:“那人是谁?”
“就是大人言道的李家后人。”主薄脸带不屑地又道:“李家早因李陵投降匈奴而身败名裂,想不到几百年后却要为李陵翻案,那白衣白马之人,名曰李祚陵,字少卿,正是李氏一门对朝廷心存怨恨使然。”
不仅是主薄认识李家人,就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在窃窃私语。在老百姓的眼里,被朝廷定罪灭族是耻辱,是整个李氏家族的耻辱
马继看向那白衣白马之人,却见那人双目炯炯、长身猿臂,稳稳地端坐马背,并不因为马匹的行走而上下晃动,心中已经认定来人精于骑术。再看那匹白马,体形高大、肌肉饱满、马鬃茂密齐整,所配马具也无一不精。马臀左右分别挂着弓囊、箭菔和一具蹶张弩,敢情此人来投军,连马匹和军械都已备妥,就差一副盔甲和长兵了!再看看围观人群,看看书案上主薄空空如也的简册,马继心中颇有些感概,乃沉声问道:“何解?”
“成纪李广一家有三支,长子李当户一支因遗腹子李陵投敌而被朝廷灭族,此人乃次子李俶之后,却名李祚陵,显然是李家人欲把他入继李陵一脉!再看他的表字为少卿,正与那投敌的李陵一模一样!这,不是有意跟朝廷作对,对先帝的大不敬吗?”
马继有些不满主薄的言语,却也颇照顾这位文职副手的面子,乃压低声音道:“世俗人情、骨肉至亲,人家爱取什么名就取什么名,怎么跟大不敬之罪有关了?”
上司如此说法,主薄顿时无语。
“再说了,当年的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塞,于十万匈奴铁骑阵中斩杀一万六千,其人可谓绝世将才,可惜不得其用,不得其时而已。唉,穷途末路中,就算真英雄也会气短呐!嘿嘿,你我只管招兵,管这些劳什子的事儿作甚!?”
两人言语间,李祚陵和弦如意已经在衙前将马拴好。
李祚陵觉出县尉的目光锁定了自己,乃悄声叮嘱弦如意:“你有亭长文书,你先去。”
弦如意整整衣冠,走到案前,双手将亭长文书举过头顶,向县尉朗声道:“南河当川亭良家子弦如意应征投军,报效朝廷。”
“嗯!主薄记下。”马继的目光快速扫过弦如意,再次停留在李祚陵脸上后,问道:“这位也是来投军的良家子?可有亭长文书?”
李祚陵摇摇头,中气十足地道:“县尉大人,在下李祚陵,并无亭长文书。”
“李家的人想得到亭长保举?想得美!”执笔记录“弦如意”的主薄冷哼出声。
李祚陵向主薄怒目而视,一眼就看上他的马继却作难了。
朝廷征兵一般有三种途径,一者征调郡国兵;二者谪发囚徒、商民充军;三者征召良家子自愿当兵。此番征召的正是要充实北军、出征胡人的良家子,所谓良家子就是那种家庭在地方上有些根底,本人名声良好,里正、亭长愿意出具担保文书者。在乡里人眼中,出了叛将、身败名裂的李家绝对不是良家,这个李祚陵当然也称不上良家子。哪个亭长、里正能够保证:这李祚陵不会像他先叔祖一样投敌?届时朝廷追究下来,恐怕……
“五百多年了……”马继喃喃自语,见李祚陵依然长身直立、双目炯炯,不由心中一紧,突然提声道:“那个,李祚陵,如你能通过考校,本县尉予你担保!”
一语既出,主薄停笔侧目,复又围拢上前看热闹的百姓讶声一片,就连一旁的弦如意也又惊又喜,看看李祚陵又看看县尉,茫然不知所措。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bxwx小说网,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