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萦牵
谏议郎,唉!
爱惜张戈才华的,觉着陛下埋没人才。揣度张戈容色的,觉着他要飞黄腾达。但毕竟是个小官,与自身利益牵扯不大,大部分有能力劝谏的大臣多是观望,榜眼如何且不说,若能借此事看透陛下的几分行事,才是最要紧。
因而想劝的不想劝的,思虑一番也放任了。最后执拗不平只有赵衡蒲。
是夜,赵衡蒲愤愤从师兄处回来,他走到张戈屋前,脚步一顿。自家徒儿窗户上亮着灯,他知道张戈又在挑灯夜读,皱纹横生的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敲了敲张戈门进屋,却带了笑,说道:“牛儿,还没睡?”
张戈行了个礼,“师父……”抬起头欲言又止。
“坐。”赵衡蒲上前翻了翻张戈书卷,“这么晚了还在看书,洪讯……怎么,你也想去都水监?”
张戈瞧赵衡蒲还有心思打趣,以为师父已经想开,便不在端端正正摆学生样子,嘻笑道:“徒儿对这个一窍不通,哪里敢去都水监。只是想着,这一方面了解的太少也不好,书院正好有相关书籍,借来打发时间也不错。”
“我知你一直想外放,做些实事。”
“无论是留京还是外放,徒儿都有准备。”张戈心里一惊,小心道,“纵然位卑言轻,但这谏议郎,也没什么不好。无论任何种官职,总有用到实处的时候。”
“你能这么想,师父很欣慰……自古道文章好立身,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师父想着,陛下既然让你任了这个官职,必然有陛下的考量,你且顺其自然,日后再徐徐图之。”
张戈眼眶一热。他怕师父劳神伤心,故作轻松,却惹得师父来安慰他。
他确实是想外放,来到这个世界,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有机会游历各地一番,好生遗憾。但他也没有说谎,对于留京,他早有准备。且不说肖灿如今对他兴趣正浓,不会放他离开,依照当年鬼差的话,他也必须在皇宫呆上一年。
“是,师父。”
“嗯。”赵衡蒲执笔,习惯性的在刚刚张戈的随笔纸张上圈了个他觉着写的好的字,“这个争字写的有进步,遒劲有力!对了,最近外头的议论你可知晓?”
“是……我容色如此,也无怪他人议论。”
“你不用忧心。”
“唉?”张戈疑惑。
“食,色,性也。陛下登基前,虽显得风流不羁,但多年以来,未见有格外出格之事,都说陛下风流,却从未有人道一句下流,能将这个度把握的如此之好,如今想来,也非易事。如今大局已定,陛下也未立刻定下皇后人选,反而借着此事,权衡制约各方,稳定了局势。就这几点来看,陛下就绝对不是一味贪恋美色之人。”
“……”张戈想点头,但想了想肖灿在他面前的行事,沉默。
“凡有识之士,都不会因此误解于你。况且你是男子,也非女子,待你年长些,留出美髯,这样的议论也就少了。”
张戈想了想自己两颊飞舞长须的模样,继续沉默。
不对!
不能沉默了!
他道:“师父,我一定要留出美髯吗?”
“你不想留?!”赵衡蒲瞪着牛眼。
“有点……不好打理。”
“你看师父打理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学会吗?”
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糊了满脸的胡须,是师父你打理过的吗?!
那不是自然生长的吗!
张戈艰难道:“学会了,一点点?”
“嗯。”赵衡蒲欣慰的摸了摸最近长出一些的胡子,“也难怪,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像师父我这样美须的,岁月不饶人,日后你也要好好收拾自己,爱惜自己的胡子。”
“……师父,你还是再跟我说多些陛下的事情吧。伴君随驾,若是冲撞了陛下,徒儿想一想后果,也是很忐忑。”张戈扶额,“胡须日后再论也不迟啊。”
“好,那我就跟你好好说上一说。”
“陛下的身世想必你也已听说过,但具体如何,师父当年还在京中,知道的还更清楚一些。你可知陛下的生母是何人?”
“是明妃娘娘。京中虽忌讳,但自陛下登基,徒儿也听说了一些。”
“你既然知道,那为师就从她讲起……”
“当年外戚势重,尹国公为了先帝,将自己唯一的嫡女送入宫中与罪后抗衡。”
“为师曾远远见过明妃娘娘一眼,绝代荣华,不复如是!入宫不过一年,刚诞一子,便已封妃,又是何等荣宠,可自尹国公被刺杀身亡,明妃娘娘的处境也就越发危险了……”
钩弋殿前,梧桐落尽,水边开砌芙蓉,肖灿看着这一片荒芜之景,从一旁太监捧着的金盘下取下一壶酒,两个酒杯,斟满后,挥手屏退下人。
这里曾是整座皇宫最美的宫殿,可自肖灿记事起,钩戈殿就已经荒败了,不是宫墙坍塌,只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日渐衰颓,于是宫门内外,散发着的便是这样一股腐朽的味道,空荡荡的大殿,弥漫着常年浓厚苦涩的药味。
母妃,是出身高贵的后妃,姿容绝色,举止高雅。
娘她,却只是一个天真的女人。
父兄的庇佑,还能让天真保持的完美无缺,而当一切崩塌,当她爱的男人竖起另一个挡箭牌时,她已无法生存,只是依凭父兄多年的教导,清醒而痛苦的活着,看着爱自己的男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宠爱另外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明白,终究意难平。随着窦氏一族势力渐长,两人的每一次见面,竟有了些尴尬难堪的意味,窃窃如鼠,他这一生都记得娘的眼神。
从父皇听见淑妃抱恙,匆匆离去的那一刻,她那双迷茫困惑的眼神。
那双眼睛迷茫过,困惑过,渐渐变得平淡,平和,直到能镇定的提出希望通过祭佛出宫走走的意见,后来就有了别院,有了大堂上方的洞。
日光甚奇,暗室清凉,若心无挂碍,眼底纤毫皆显,静坐反思,则内外辉辉,可保心性明//慧。
他曾如娘一般静坐在大堂内,却只感到躁动不安,皇室的孩子,没有几个天真的,何况是他这样母妃势弱的皇子,在他儿时,曾感到很长一段时间的焦虑,莫名的焦虑。对生,与死。权利和欲望的焦虑。
直到娘收养了老六。
他看到了比自己还“悲惨”的幼弟,不知何时起就想通了。
生死到来何抵当,这沉沦无解的惑,他到底在十年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闭上眼,肖灿想起那夜,他去拿落下崖壁的铃铛,夜冷风大,灯烛在那人眉间舞弄,仿佛日魂月魄都凝聚在其中。
“娘……儿半生险劲,少欢愉,日后不愿如此。”
爱与恨,都允随心。
他举杯,“我姑酌批金罍,维以不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