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山想起五年前传遍周边十里八乡的鬼打墙,也是有些发怵,想了想就应道:「我就是在山下转转,不敢进去。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冒险,我家里还有四个娃呢。」
「这就好。」陈二舅许是也想起妹夫不是鲁莽的人,松开手喝了一口茶水,又继续劝他,「柳儿她娘的百日祭你也不用犯愁,我和大哥要去城里做活,到时候工钱分出一些,总能把酒席办得体面。柳儿她娘活着时候没有享福,死后总要帮她长长颜面。」
一听见这话,杨山点点头,脸上苦涩却更浓。他同陈氏少年夫妻,当年又一同从本家分出来。陈氏不愿外人说他依靠岳家生活,就在这柳树沟落了脚,风风雨雨挣扎过来,其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若是条件允许,他恨不得给陈氏风光大葬,但陈氏一病就花光了家里的存银,小女儿又接着病倒,好不容易借了银钱抓药才算熬过来,如今家里真的是穷得叮当响,他有心不要舅兄帮扶,却扛不着现实的无奈与残酷。
「还有两个月呢,到时候再说吧。田里活计忙完,我也进城找点活计做。」
杨柳儿趴在灶间门口听着父亲和舅舅闲聊,忍不住回身问杨杏儿,「阿姊,娘的百日祭,家里要大办酒席吗?」
杨杏儿手里正拿着抹布擦灶台,闻言就停了手,扭头瞧着小妹的模样,自觉她病癒以后好似懂事许多,就斟酌着把家里的困难提了提。
「咱家这里本就有百日祭摆酒席谢客的规矩,一般人家都是摆一日流水席,做两百碗臊子面就成了。但先前老宅那边派大伯娘来说了,要阿爹摆八大碗的酒席。」说到这里,杨杏儿有些恼,抱怨道:「老宅那边,这些年除了催着阿爹送养老粮食就没见过人影。这次跳出来说咱娘不容易、要给娘挣体面,其实还不是他们想跟着沾光,顺便再混些好吃好喝的,兴许吃饱喝足后还要挑一堆毛病呢。真不愿意他们来!」
杨杏儿摔打着手里的抹布,显见是对这老宅的人半点都不待见。
杨柳儿听了,静下心翻找记忆词典,末了也是偷偷吐了舌头。怪不得姊姊会有如此态度,在原主的记忆里,她同样对老宅的人没有好印象。
杨家祖父祖母是土生土长的甘陇人,住在西边十里外的牛头村,祖父有些沉默寡言,祖母就是典型的吝啬鬼,尖酸刻薄。大伯务农却好吃懒做,二伯据说在县城做些小买卖,实际就是走街串巷的二流子,属于见钱眼开的代表人物;四叔农忙下地,农闲进城做杂活,倒是个勤恳又倔强的脾气,至于两个伯娘……
杨柳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自提醒自己,娘亲百日祭的时候一定要把家里的贵重物件藏起来,省得两个伯娘「错拿」回老宅去。
杨杏儿没听见杨柳儿应声,还暗怪自己多嘴,说这些做什么,平白让小妹跟着犯愁。
不想杨柳儿却说:「阿姊你别担心,先前阿娘最疼我,她的百日祭,我一定想办法赚银子,把酒席办得风风光光。」
杨杏儿一听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没有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敷衍道:「好,阿娘知道你有这片孝心就好了。你呀,养好身子最重要。」
见到姊姊这副不信任的模样,杨柳儿有些泄气,心里不禁埋怨这身子的原主实在是个不争气的,农家女孩硬是养出一身娇气,难怪连姊姊都不信任她。没办法,只能以后一点一点慢慢在家人心里建立她的威信了。
陈二舅家里也有活计,不过坐了大半时辰就要回去。
杨家人送他到门口,这粗豪的西北汉子弯下身子,摸了摸杨柳儿的头,末了红着眼眶走了,惹得杨柳儿心里也酸酸的,下意识开口喊了一句,「二舅舅,你可常来看我啊。」
「哎,回吧,过几日我再来。」陈二舅许是不愿众人看到他抹眼泪,头也没回的挥挥手就大步走远了。
隔天便是陈氏的烧七了,杨杏儿早早就爬起来,忙碌着拾掇供品和纸钱,又要熬杂粮粥做早饭,杨柳儿不好躺着偷懒,套上袄裤也跟了出去,可一踏出门,清晨尚且冷冽的春风吹得她激灵灵打了寒颤,正好被杨诚看见,二话不说又把她撵回房里去。
待得日头升起,整个柳树沟也变得喧闹起来,鸡鸣狗吠、孩童吵嚷,很是鲜活有趣。
杨家人吃了早饭,坐在堂屋里等了好久,末了杨山起身道:「你们大哥怕是铺子里走不开,咱们先去坟上吧。」
杨诚三个刚要应声,不想院门外却有人在喊,「阿爹,都在家吗?」
一听见这声音,杨诚和杨杏儿的脸上立时喜得笑了起来,一同奔去开院门,杨柳儿好奇自家大哥是何模样,又不敢跟着跑出去,于是躲在父亲身后往外走。
杨志同二弟杨诚一样继承了父亲的好身材,但许是年纪多长两岁,显得更高壮。而长年在烧鸡铺子里做伙计的杨志,让他习惯脸上时时带着三分笑,让人一见就觉得喜气。
杨杏儿正接过大哥手里的包裹,扭头见小妹探头探脑的模样,嗔道:「做什么怪样子?以前大哥回来,你都是第一个跑出来,今日怎么还认生了。」
杨柳儿不知怎么应声,就嘿嘿傻笑着蒙混过关,不想杨志却是个爱玩闹又疼妹妹的,三两步就上前抱起她满地转圈,「小妹,想大哥了没?大哥给你拿烧鸡回来了,你不想大哥,那就不给你吃了。」
烧鸡?杨柳儿被转得头晕目眩,想要表达一下兴奋之情也顾不上。
好在杨杏儿跑过来救她,「大哥,小妹病刚好,禁不得这么转,快放她下来!」
杨志闻言赶紧放下小妹,见她果然小脸泛白,忍不住后悔的挠挠后脑杓,尴尬道:「我也是许多日子没见小妹,一时忘了她身子不爽利。」
杨杏儿瞪了大哥一眼,还想问问小妹晕不晕,结果就见她不知何时居然把那只装了烧鸡的油纸包抓过去了,她好气又好笑的在她额头点了点,骂道:「亏我还担心你被大哥转晕了,你倒好,满心眼里都是吃。」
杨柳儿越发傻笑的更厉害了,她这纯粹就是本能,谁能理解一个吃货整日以杂粮团子果腹的悲哀啊!
杨志几乎城门一开就急着往家里赶,连早饭也没有吃,杨杏儿把剩饭拾掇出来,杨志也不用妹妹再生火,胡乱吃了一口就跟着众人一起往坟地去了。
陈氏去世的时候曾留下遗言,不愿自己埋回牛头村的杨家祖坟,只想离自家近一点。于是杨山作主,又同里正打了招呼,把陈氏葬在杨家旱田和迷雾山之间的朝阳之处,周围有几棵矮松,环境也算清幽。
只不过通往坟头的山路沟沟坎坎,有些难行,杨志不顾一早赶路的疲惫,直接把杨柳儿背在背上,这让杨柳儿瞬间对这个便宜大哥又喜爱了三分,两只小脚晃悠着,不时望望风景,倒有些像出游。
杨山本来心情沉重,但扭头见久病的小女儿脸色红润,眉眼也好似活泼许多,心头忍不住一松。
一家五口很快就到了陈氏的坟头,杨志带回来的两盘点心、一只烧鸡,连同杨杏儿起早蒸好的馒头,都摆在坟前的石板上。
杨山坐在旁边跟陈氏唠叨些家里的琐事,杨志则带着弟妹们跪下磕头。杨诚从怀里掏出几篇精心抄写的经文放到火盆里,杨杏儿哭得眼睛通红,认真地给娘亲烧了元宝和纸钱,末了又扯着杨柳儿到墓前跪下。
看着面前的墓碑,杨柳儿诚心诚意的磕足了九个头,她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占了这位慈母的女儿躯壳。想必她们母女如今已在九泉之下团聚,而她以后必然会竭尽所能,好好照料杨家众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以此作为回报。
许是陈氏当真泉下有灵,坟头旁边的矮松无风摇动了几下。
良久,杨山偷偷扯了袖子抹掉眼角的泪珠子,低声招呼儿女们,「都回吧,别让你们阿娘惦记。等过了百日就送她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省得再受苦受累。」说着,他有些哽咽了,起身掉头就当先离开了。
杨诚红着眼睛起身,带着杨杏儿把祭品重新拾掇回篮子里,杨志照旧背着杨柳儿,兄妹四个也恋恋不舍的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