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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庆八年的冬天特别冷。冬日里的天又总是亮的格外晚些,这让习惯了斜倚熏笼坐到明的岑锦倍感煎熬。她觉得自己多半是活不过去了。
……终于不用煎熬太久了。她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道。
天将将亮的时候,外头平白无故刮起了大风。
屋里的窗户没有关严实,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岑锦从弦丝雕花架子床上起了来,踏在厚重的波斯长毛地毯上,准备去把那恼人的窗户关上。
谁知道刚一起身,外间便快步走进来一人。
“王妃,您躺着,让奴婢来。”
岑锦就站住了脚,一边回身往床榻上去,一边道:“云柳,你还没睡呢?”
话刚出口,岑锦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云柳是跟着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早就被她的夫君——镇南王萧潜找了由头发卖了。如今在自己身边伺候的,是萧潜拨过来的之前在外书房专门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大丫鬟蕊香。
蕊香头梳单环髻,身着青泥色四喜如意云纹褙子,下配一条天青色马面裙,面容沉静,容色虽只算一般,但一对儿眼睛确却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被喊错了名字的蕊香并没有纠正岑锦,关好了窗户,她就走近床榻,垂着眼睛沉静地道:“王妃,您还是睡会儿吧,一会儿就该天亮了。”
岑锦靠在床架上,似笑非笑地道:“往后有的是睡的时候,不急在这一会儿。”
配合着她苍白的病容,她这话实在太不吉利了,蕊香立在一边没有接话。
岑锦一阵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异常的潮红。
蕊香这时便显出了一丝惊慌,连忙喊人去端了汤药来。
三年前,岑锦开始无缘无故地咳血,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后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宫里的太医来瞧过了都毫无办法。
岑锦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药石无灵。如今不过是在熬着日子等死。
说起来,她还不到三十岁。在她发病之前,她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就经历这些……
不过也三年了,从最初的不可置信、慌张,她已经慢慢地转为了习惯、淡漠……毕竟用她曾经偷听到的太医的话说,‘王妃这病蹊跷古怪,能撑过三年,已然是奇迹了’。
热腾腾的汤药端到面前,岑锦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她太痛了,胸口无时无刻不像针扎似的,那汤药喝下去,非但不会减轻她的痛苦,反而会让她越发觉得憋闷。
早晚是死,又何必这样折磨她。
她苦笑着对蕊香道:“我能不喝么?”
蕊香垂着眼睛道:“王妃别为难奴婢了。”
也是,她一个当奴婢的,何必为难她。岑锦还记得当初自己让贴身丫鬟云柳偷偷把汤药倒了,被萧潜的人发现后,他大发雷霆,不由分说地就把云柳发卖了。
那时候她病得还没有这样重,也能下床,硬是跪着求到了他眼前。可他不为所动,一句求情的话都没等她说完,就让人把她架了回来。
她被人从外书房架走的时候,厉声质问过萧潜——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已经要死了!”
萧潜淡漠的脸上丝毫不显变化,回答她的,不过是冷冷的一句——
“你太笨了。”
是啊,她确实笨。
想她岑锦本是御史大夫家备受宠爱的嫡长女,外家又是战功赫赫的忠勇侯府,却因为在上元佳节花灯会上见了萧潜一面,便一意孤行心心念念想嫁给他。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战功赫赫的镇南王,只不过是个刚出宫建府、不受皇帝宠爱的八皇子。她爹不同意,她就在房里绝食抗议,一直到瘦的不成样子、饿昏了,惊动了她外公忠勇侯,忠勇侯这才帮她做了主,厚着脸皮进宫面圣求了恩典。
待嫁的那段日子,大概是岑锦有生之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她每日盼望着时光过的快些,再快些。那样她就能早日陪伴在萧潜身边,抹去他眉间那散不开的愁雾。
可一直到成婚的前夕,继母纪氏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外头传言萧潜其实已有意中人,乃是当朝内阁学士家的大姑娘。只是那是的萧潜还只是个不受先帝喜爱,名不见经传的八皇子。那位大人瞧不上他,不肯把女儿嫁给他。
岑锦亲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纪氏在岑锦三岁那年就嫁给了她爹,虽说不是亲娘,对她却比自己后头亲生的女儿还好。岑锦一直把纪氏当成了自己亲娘,自然知道她是不会欺骗自己的。
不过说起内阁学士元家的大姑娘元问心,岑锦在几次花宴上见过。那是个冷冷清清,姿容不算出众,却别有一种孤傲清高气质的女孩。岑锦身边的贵女们都不太喜欢元问心,私下里称呼她为‘冰山姑娘’
她当时自觉自己比元问心长得好看许多,因而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言之凿凿地同纪氏道:“元问心不肯嫁,我肯嫁!等我嫁过去,他一定能发现我的好!”
后来,她就成了萧潜的妻子。
刚成亲的时候,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也算是和美了一阵。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潜却开始厌弃起她了。来她屋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便是一句多的话都懒得同她说了。
……
这些年来她自诩在自己病前对萧潜已经足够好,平日里嘘寒问暖不算,还主动把王府里美貌的丫鬟开了脸,让她们服侍萧潜。
可萧潜呢,非但不领她的情,还为这事儿当着下人的面斥责了她一顿。平日里依旧宿在外书房。
想也知道,他是心里有人,为着那人才洁身自好。
她确实笨的可以,自顾自地以为自己能取代元问心。也直到这几年,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萧潜的心就是块石头,根本是捂不热的。
现在好了,她要死了,可以让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
“王妃,药凉了,您该喝药了。”蕊香见岑锦两眼无神地发了会儿呆,便出声提醒道。
岑锦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端着药碗轻声道:“我想见见我娘。”
“王爷有命,不许忠勇侯夫人再踏足咱们王府一步。王妃,您别为难奴婢。”
岑锦咧着嘴自嘲地笑了笑,对啊,萧潜早就连她那些个陪嫁丫鬟妈妈都一个个打发出去了,还下了死命令让纪氏少来王府走动。
可眼下,他快死了,萧潜却还不许她们母女相见。何其残忍!
岑锦越想越气愤,刚想咒骂萧潜两句,甫一张嘴,却是一大口黑血喷涌而出……
“王妃!”蕊香惊慌地大喊了一声,又忙唤人去传大夫。
源源不断的血从她的眼耳口鼻、甚至身上每个毛孔涌出,浸透了身下厚重的金丝团花的铺被……岑锦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室内一时安静极了,直到这寂静忽然被一大串急促的脚步声扰乱。
岑锦眼前已经渐渐模糊了,脑子里的清明也去了大半,她费力的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瞧了一眼——依稀可见一个玄色衣衫的高大人影,领着一群人往自己身边来了。
她虽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来的就是她同床异梦的枕边人——镇南王萧潜。
岑锦靠在床头,一张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头更是奔涌而出了成股的黑血。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萧潜有一刹那的惊慌。
向来处变不惊、纵横疆场的镇南王萧潜,居然也会惊慌。
若不是此时她已濒死,必然是要笑出声的。
她艰难地嗫动了嘴唇,“萧潜,你……有没有……”
“你说什么?”萧潜跨着大步走到床边,将耳朵凑在了她的唇前。
“你有没有……有没有……”微弱的气息喷在萧潜的耳廓上。
然而下一刹,那微薄的气息却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害我?到底没有问出来。
丰庆八年,镇南王妃殁。
跑腿的活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金铃头上。
金铃领了命,旋即便去了林芳仪的芳华苑。
姐妹俩的院子本就离得不远,金铃去了没多会儿就回来了。
且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随行的还是林芳仪跟前的大丫鬟夜痕。
夜痕是个腰粗体壮的胖姑娘,在一众纤细苗条的丫鬟中尤为特别。
虽说当丫鬟的也没有特别要求长相,但大部分带出去的下人都代表主子的脸面,因而大部分人还是都愿意挑选长得好看些的。
林锦仪不由也多打量了她两眼。
夜痕笑呵呵的,看起来十分和气,对着林锦仪福了福身,道:“我们姑娘的功课都是奴婢从旁料理的,姑娘怕您跟前的丫鬟说不清,特地让奴婢来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