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发、发生什麽事?……」她没弄懂情况,刚还同男人说话,她饮着水,怎麽现今变成她躺在荫影下,手脚使不上力气?有些发麻。
「你险些昏倒。」男人简单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湿,替她敷额。
「昏、昏倒?」她脑子重沉,努力咀皭这两字……
呀,难不成,她终於发病了?和爹娘一样,也是瘟病来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离、离我远点,越远越好……说不定我这也是瘟疫……」她没忘了要保护旁人,怕他同样沾染瘟毒,毕竟路人无辜。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宝了些。
「你这不是瘟疫,你是饿过头,又体力耗尽,才不支倒地。」他都听见她肚子打鼓的咕噜噜噜声,响亮得很。
「你是大夫吗?……」
「不是。」
「……那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发病了?我爹也是与人谈话中,突然身躯开始摇晃,
就……倒下去,接着是娘、姊姊、哥哥……我情况一样……一定是。」她喃喃说,双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吗?仅只她,幸存苟活。
看来身子骨并不强壮,理当难以侥幸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脸时,指腹滑过
她的细腕,她浑然未察。
只见随指腹挪经之处,浮现淡淡黑丝,随即色泽变淡,终至墨色尽褪。
他诧然,但情绪掩藏极好,表面不动声色。
原来,是如此特殊体贸。
他曾经……求之,而不可得的体质。
居然是在一个与他毫无关聨的黄毛丫头身上?小鹿般可怜的女娃,瞬间可憎了起来。
H尔还是快走吧……万、万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亏了。」
居然还担心起他的安危,想骟赶他走?
该说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吗?」
「……说不怕是一人的,到断气之前,受到的病痛折腾,肤肉溃烂,浑身恶臭……」她毕竟稚龄,脸龎恐惧鲜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惧之後,她竟还能笑,笑着说:「可是,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这句话,他懂,刻骨铭心的懂。
「被大家当成妖物看,谁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却没事……同喝一壶水、同吃一锅饭,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没染病嘛……要是我和他们一样,就能不被抛下,与爹娘一块……」她自顾自说起好孩子气的话,带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传达没脱口那几句——幸好,我这次应该是真的可以走了……
「两回见你,你都是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脸。」流露一股厌世气味,一股……死也无妨的扭曲豁达。这,倒令男人玩味。
才几岁的丫头,见过多少世事?像个老僧似的。
「……嗯?」她没能听懂,一方面头昏脑胀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两回?什麽两回……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难得对周遭人产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飞,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个,叫小弓,刚好凑齐一套弓箭……」谁叫她爹是猎户嘛I爱用生财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轻轻重复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软。「你可还有其余家人?」
「没有了……」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说出这三字,没料到,喉间仍是一紧,如遭刺鲠,字字撕扯。
孩子终归是孩子,心里委屈,眼眶瞬红,豆大泪珠滚落,哭声呜咽。
「全都没有了……被瘟神带走了……为什麽这麽坏丨为什麽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恶……没有资格称为神……神应该要很慈爱、很和蔼,不胡乱伤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恶的瘟神!我讨厌他——讨厌死他了一」
若真要说她对谁有怨,瘟神当之无愧。
她不曾那麽恨过谁,「恨」这字,对孩子来说太陌生,难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会扑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骂他为何以他人的伤心为乐,凭什麽夺去宝贵性命——
「真巧,我也讨厌他。」男人蓦地扬声笑了,笑嗓轻悦,颇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夺走家人性命?……」与她一样,同病相怜吗?
男人不说话,不给答案,只是持绩浅浅微笑,她却看见,他眉心灰霾笼罩,俊颜仍旧,笑靥不减,但她说不上来的古怪。
那样笑着,眼底却无笑,感觉……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个,不如,我们作伴吧,你喊我声师尊,我收你为徒。」男人再开口,却提了个连他自己都微讶的意见,然而话已离口,他不打算收回。
难得,自己如此思虑不周,未加细想,或许,也算一种机缘。
薛翎花轻愣,一时答不了,毕竟这可不是「我摘了两颗果子,你要不要来一颗?」这类的小事儿。
作伴?师尊?就像村里教书老师傅,每每字写丑,木板子便会朝手背落下的师徒?
「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她若不点头,确责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时失察脱口的话,如此轻易揭过也好。
「不不不!你让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念头,兴许是「作伴」这两字,对一个孩子引诱太大,特别是她失去过,心伤仍痛,突然有人给她希望,她很难去分辨好坏。
尤其眼前这人,笑容温慈,身上毫无恶气,让她未加想过该提防。
「你……会拿木板子打人吗?」幼鹿般园滚滚的眸,瞅着男人瞧。
这问题,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担心他意图为何,只担心被打?
「不,我不会。」
她又想了想:「……会骂人吗?会不给饭吃吗?功课没作完会叫人顶着水盆罚跪吗?」
提议要收她为徒,应该是个不错的发想,这小女娃,轻易逗笑他数回。
「不会,只是单纯作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她说,一个人被拗下的孤独,更可怕。
他懂,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多可恨。
两方孤独,凑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销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时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来,我也无妨,没见到你身影,我便离开,不等人。」他不强逼,最终决定权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远,衣袖?扬,风拂得他满头长髪飞舞,一丝一绺,在面龎间凌乱,丝毫不损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静,不受任何外物干扰。
薛翎花一直看着,直到颀长身影被林丛掩去,再也瞧不见,她都没有收回视线。
小小心灵不懂太多复杂事,她甚至是满脑子空白,顺应着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个陌生人,从小娘亲叮喔过,千万不能胡乱随陌生人走,会被抓去卖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坏人。
爹说:坏人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
可是,他脸上不但没有「坏」,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独。
大哥说:你一脸呆呆,长得一副很好拐骗的傻脸,以後不管遇到谁要拿糖哄你,你马上跑来找我,哥替你赶跑他!
可是,大哥已经变成一坛灰,再也不会保护她。
姊姊说:村外世界太乱|留在天乐村,与大家一块快乐生活,彼此照应。
可是,村人用好嫌恶的眼神看她,觉得她怪,觉得她不祥,连自小打闹的虎子他们,也不再来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紧,内心里,有个念头坚责踏地。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为他这句话,小小翎花毅然决然,赌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