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乖孩子。」柳老爷布满皱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像疼爱自个儿的女儿一般。「夏儿,你会不会怨爹?」
「怨爹?」
「怨爹在三年前硬生生拆散你与君实。」柳老爷的神情里满是懊悔,「爹明知道你与君实两人打从儿时便两情相悦,但为了柳家的生意,爹硬是让君实毁婚,改与映秋婚配,让你伤透了心。其实爹一直很喜欢你,也将你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你别怪爹。」
映夏摇摇头。「夏儿明白,不会怪爹的。」
「好孩子。」柳老爷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向来严肃的表情此时显得十分柔和。
这些年来逐渐将家业转由独子负责后,他无事一身轻,这才发觉自个儿错过了多少事。忘了陪妻子,想陪妻子时,人已不在;忘了对儿子展现父亲的慈爱,忘了关怀儿子,一心只想着家业,甚至因此连儿子的婚事都押上。
其实柳老爷早已后悔自己强这儿子娶他不爱的女人,幸好这一切都还能挽回。
「你们成亲,也算了了爹一个心愿。」柳老爷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爹找你来是想问问,嫁衣还喜欢吗?那可是福州最好的师傅裁制的,用的是最好的衣料,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件。」
「喜欢,嫁衣很美。」
「等你们成亲之后,我会让君实陪你回京,你们就在京城待一阵子再回来。」
「谢谢爹。」
这时,屋外突然起了骚动,两人闻声一同望向厅门,只见魏总管脸色铁青,跌跌撞撞地奔进厅里。
「老、老……老爷,不好了!」
「老魏,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柳老爷从不曾见过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仆人如此恐慌,双眉不禁拢起。
映夏心口倏地一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老爷,少爷……少爷的船遇上暴潮,少爷不慎落海失踪了!」
「船抵达杭州交付货物后便起程回航,但适逢涨潮,船长建议过少爷在岸边停泊一夜避过涨潮后再起程,但少爷为了能尽快回福州,便命船长即刻启航。」
「但是这回涨潮引来的浪比以往的大,船才刚离开码头没多久,在外海遇上几波大浪,船身剧烈摇晃,站在船边的少爷一个重心不稳,就这样摔进大海里。」
「浪潮大得连几名深谙水性的船员也不敢贸然下海,我们只好想办法让船停留在原处,努力了一夜,曙光乍现时立即让人下海寻找少爷的踪影,但经过一夜的大浪,实在找不到少爷……」船上专门替船主统理事务的陈总管哀伤地说。
商船十日后回到福州,柳家的人才知道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另外,陈总管将船上多余人手派驻杭州,继续在沿岸找寻柳君实的下落。
映夏无助地坐在椅凳上。
如今离柳君实落海已过了半个月,仍然没有找到人,这阵子柳老爷日夜奔波,人一下子老很多,心力交瘁之下终于累得病倒。
「小姐,药煎好了。」金子捧着刚煎好的药进来。
映夏坐正身子,朝丫鬟伸出手。「给我吧。」
金子端起药碗走到床边。
「小姐,你这几日都没什么休息,就先歇着吧,让我来喂老爷吃药。」
「不用了,我还能撑得住。」映夏仍取走金子手中的碗。
此时,躺在床上的柳老爷幽幽转醒,看向两人。
「夏儿,别累着了,让他们来照顾我就好,你去歇息吧。」
「爹,夏儿不觉得累。」映夏扶着柳老爷坐起身,金子立马取来枕头搁在柳老爷身后让他靠着。
映夏舀起汤药喂柳老爷喝下,然而柳老爷喝下的汤药比吐出的还多,半碗的药实际上进柳老爷肚子里的只有区区几匙,她见了几乎忍不住泪水。
「从君实失踪到现在,你并不比爹轻松,幸好柳家现在有你撑着,爹真庆幸你在这儿。」柳老爷脸色苍白,双眸下有着一团暗青的阴影,形容枯槁,含着老泪轻拍她的手。「但是你与君实尚未拜堂成亲,爹知道你爱他,但如果真找不着人,等君实的堂兄回来,你就回京城另外许人嫁了吧,别把你的人生绑在柳家,明白吗?」
「爹。」映夏忍住泪水直摇头。
「我喝不下了。」柳老爷推开嘴边的汤匙,虚弱地一叹。「你的青春年华不该浪费在柳家,没名没分的,你值得更好的对待。」
「爹,让夏儿帮您吧。」映夏将碗递给金子,抽出袖里的帕子擦拭柳老爷嘴边的汤药。
柳老爷望着映夏许久,抬起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眼神里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我想见老王与老魏,还有所有商号的管事,教他们全来见我,我有事交代。」
「是。金子,快请魏总管让所有管事到爹的房里来。」
「咳咳……老魏,柳策现在人在哪里?」柳老爷口中的柳策是柳君实的大堂兄。
魏总管站在床边,弯下腰凑近柳老爷,「堂少爷人还在登州。」
「那么他就不可能来得及回来主持大局……老魏,我的身子可能撑不下去了,在柳策回府之前,府里还有商号的大小事就先交给夏儿,虽然她与君实还没有拜堂成亲,但我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谁都不许看轻她。」
「老爷,我们一直将映夏小姐当成柳家的主子,大家也都喜爱映夏小姐,您放心吧,小事我和老王还有其他管事会担着,大事再请小姐定夺。」魏总管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珠。
「老王……」
「是,老爷。」王管事向前一步。
「继续找寻君实的下落,除非见到尸体,否则别停,别停……」
「老爷,不会停的,我已让杭州分行想办法动用所有关系寻找少爷的下落,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少爷心地好,对我们下人也好,老天爷不会这么快就收了他的。」
柳老爷虚弱地点点头,「你们都不去吧,我、我累了,想歇息了。」
映夏扶着柳老爷躺下,柳老爷很快地便睡着,谁知道,这日柳老爷召所有的管事来交代事情,竟是他最后的遗言。
之前外头下了场倾盆大雨,才刚停歇。
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沿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映夏看得有些失神。
以往这个时候,君实也是坐在书房里的这个位子,听着管事们禀报各商号的状况吗?
柳老爷过世已过了半个月,除了处理他的丧事外,映夏也已经开始主掌柳家上下所有的事,柳老爷的丧事,她也通知了京城的家,但因为爹与四位娘亲又云游四海去了,因此只有映冬知晓。
「小姐,这帐册里记着盐厂的销、产量,这个月因为正逢雨季,晒盐场停工,产量是全年最少的。」王管事将帐册搁在映夏面前。
映夏闻声立即回神,翻开帐册。
「往年的雨季,晒盐场都会停工吗?」
「嗯,因为就算有日光,下一刻可能又是一场倾盆大雨,海水晒没多久又湿了,反覆下来,晒出来的盐反而质量不佳。」
盐场、粮田、各地会馆、造船厂、船运行……柳家的事业远大于黄金楼,并不是她一介女子能够承担得了的,如今映夏才明白,柳老爷为何从小便严格教导柳君实,若没有打小教起,一旦匆匆接手,就算是像柳君实这么聪颖、出众的人也无法撑起柳家庄。
这阵子忙着柳家大大小小的事,她累得没有胃口,虚弱得想一觉不起。
「王伯。」
「是,小姐。」
「还是没有君实的消息吗?」她好累,怕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王管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姐别担心,会找到少爷的。」
「我知道大家都累了,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了,但是……」
就算真出事了,人也该飘回岸边呀……映夏深吸口气,摇摇头要自己别再想下去,淡淡地扯着嘴角露出笑容,转移话题。
「王伯,上回你说过,粮田近期产量提高许多是吗?」
「是,近来雨水丰沛,作物生长得不错。」
「盐田与粮田的生意真是无法兼得,都是向老天爷争口饭吃。」她合上帐册站起身,「我记得魏伯的老家在榆林,听说那里正在闹饥荒,王伯,能带我上粮场一趟吗?我想瞧瞧粮仓,若不影响收益的话,尽量拨出粮食运到榆林去赈灾,也替君实祈福。」
「好的,我马上命人备妥轿子。」
映夏打开门,才要跨过门槛,便看见魏总管疾行而来,一脸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