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蔺荧心在宫人的引领之下,脚步缓慢地走进养心殿,身上披着氅子,因为她一回宫就直接朝这里来了,她福了福身,[臣妾参见皇上。][平身。]半晌的沉静之后,他才又道:
[接到朕的旨意了吗?][是,上官大人已经把皇上的圣旨送到臣妾手里了,圣旨里把皇上的意思阐述得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朕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了。]一段时日不见,她苍白了,消瘦了,整个人清减得仿佛一阵风吹来,都会将她给刮走。
剑韬抿住薄唇,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因为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是一手毁掉蔺家的罪魁祸首。[来面见皇上之前,臣妾见过爹亲了,谢谢皇上网开一面,让臣妾在爹亲流放之前可以见他最后一面。][不必客气,这是朕还能做到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蔺家手下留情,叛乱欺君是足以抄灭九族的重罪,但最后他却只下令将蔺天瑞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爹亲对臣妾说,他恶事做尽,落到这种地步也算是罪有应得,他最庆幸的是,在这关头还能保住我,我没敢对他老人家说,在他被流放的同时,我也被褫去后位,成了一介庶民,马上就要被送回江南老家,从今以后,都不许再踏进京城半步。][朕已经算是对你法外开恩了,难道,你还想怨朕吗?]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怒意,大掌重拍桌案,猛然起身直勾勾地瞪着她。
[我为什么不能怨你?!]平静的面具在一刹那间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凄楚的泪颜,[我可以接受被褫去后位,毕竟自己的爹亲是朝廷的重犯,我也没脸占住皇后的地位,但就算是个贵人也可以,是常在也行,只要还能待在宫里,就算是最低贱的封号我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为什么让我连待在宫里都不许?为什么?难道,我真的令你感到如此痛苦吗?让你就算多见我一眼,就连把我留在身边都不可以吗?][是。]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给了她回答。
[那何不将我赐死,图一个痛快呢?][将你赐死,痛快的人是你,不是朕。]一瞬间,蔺荧心听见了自己的心被冰冻的声音,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的心被寒冷给彻底占据。
为什么?为什么这男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对她如此残忍?
而她呢?却又为什么傻得任他一次次伤害呢?
[看来,我是一辈子都休想等到了。]她定定地迎视他锐利的眸光,任由他无情的目光一刀刀划伤她的心,[你知道吗?从我们成亲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在中宫等待你的临幸,只要哪一晚没听到你抽了嫔妃的玉牌,我就会等到很晚,可是,我从来就没等到你,你都不来,一直不来。]她的嗓音软软的,幽幽怨怨的,有些微弱,苦涩极了,而她所说的每一个宇,听在他耳里都像是严厉的指控。
[你在等什么呢?]剑韬挑起眉梢,冷淡地注视着她,[进了后宫,就要有心理准备过这种日子,你怨什么呢?要怨,就怨你栓不住朕的心,才让你只能在深宫之中夜夜等待吧!][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说到最后,她哽咽了,泪却像是干涸了似的,流不出来。
在她的胸口,明明盈满了酸楚的泪意,可是她哭不出来!
剑韬冷笑,一双长臂撑在桌案上,敛眸俯视着她,[你再努力也没用,只要你仍旧是蔺天瑞女儿的一天,再多的努力也感动不了朕!][你不公平!不公平!]她大声地喊叫,双手紧握成拳。
[如果朕这样待你是不公平,试问什么对朕来说才是公平呢?]剑韬冷笑,锐利的眸子闪动着如冰般寒冷的光芒,[从一开始,朕就不想娶你过门,被迫娶一个自己痛恨的女子为妻,这对朕来说就算是公平吗?][怎么会不公平?诸子夺嫡,诸王拥兵自重,整个皇宫内外都充满了斗争,你以为没有我爹亲的帮忙,你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吗?][就算没有蔺家的协助,朕依旧能登上皇位,只不过需要多费一点气力罢了!]剑韬冷笑了声,神情更加冰冷,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惨白的脸蛋,不能否认的是蔺家确实帮了朕一点忙,所以,朕没要蔺天瑞的命,算是报答他了!而你,朕也算是对你仁慈了,否则,早在继位之初,朕就把你给废了!来人,送她回中宫,一个时辰后准时让她起程,听着,从这一刻起,别再让这些闲人杂事扰朕烦心了!]说完,他坐在椅上,抄起一本宗卷,随手翻看了起来,压根儿不想再理会她,似乎就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腻。
够了!一切都够了!
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让步,一切就到此为止,再也没有更多破例了!
闲人杂事?他说她是闲人杂事吗?蔺荧心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在他的心底,她竟是如此的不堪哪!
这时,常总管带着一队禁军围住了她,让她根本就妄想接近剑韬半步,她扬起美眸,看见他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宗卷,似乎已经当做她不存在了,此情此景,教她的心里更加凄然。她知道凡事多说无益了!蔺荧心转过身,宛如一缕幽魂般飘出养心殿,这时的常总管和一队禁军不约而同地愣在原地,他们见到了她脸上那抹幽幽的苦笑,内心竟然也同觉悲恸。
一直过了许久之后,他们才回过神来,想到主子说要送她回中宫的命令,不约而同拔腿追了出去……
秋风冷凉,呼呼作晌,就像是鬼号般令人闻之心厌神烦。剑韬将一切烦心的源头怪罪于恼人的冷风,否则,他无法找出另一个更好的解释,说明他已经除去了心头大患,心里却仍旧沉重不堪。[皇上,该您下了!]上官晓生在等待了许久之后,终于决定开口出声唤回主子游去远方的神魂。
[嗯。]剑韬闷吭了声,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从木钵里捻起一颗白子,抬起手,一时半刻之问竞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枚棋子。
[皇上不知道该如何落子吗?]上官晓生似乎半点都不知道君臣之间的分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究竟是微臣的棋法太厉害,还是皇上心里另有牵挂,而心不在此呢?][朕的心里除了国事之外,没有其它牵挂。][其实,皇上不必将娘娘贬谪出宫,褫去皇后之位,降为贵人常在,已经算是严惩了。][会让朕心烦的人,最好是眼不见为净。]她不能留在宫中。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为了她,他已经饶了蔺天瑞不死,再让她留着,难保她会再让他做出更没有理智的蠢事!
[皇上,有句话微臣说得吗?]上官晓生微微一笑。
[准你说。][有道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上官爱卿,不要跟朕打哑谜,你就把话直说了吧!]剑韬的脸色一沉,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
[微臣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钊韬冷笑了声,站起身走到小亭边,过了好半晌,才缓慢地回头看着上官晓生,神情愠怒,[你想说有珍贵的东西弃朕而去,不可挽留,而乱朕心者并未真正除去,今日之后才真正要烦心吗?][皇上的心思,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最明白。][退下吧!朕要一个人静静。]他长臂一扬,转过身背手而立,暗示一切就到此为止,他不想再听更多逆耳的忠言。
[是,微臣告退。]上官晓生拱手告退,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知道他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剑韬一个人静静地立在小亭里,随着日头西下,天边漫开一片霞夕,那嫣红的颜色让他想起了那一双红通的美眸。
不需要任何人指控,他也知道自己的无情,做了一次近乎冷酷的切割,但这一刀似乎下手得太狠,就连他自己似乎都被伤到了!
他的心,正隐隐作痛着。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这种疼痛,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要害,就在他以为疼痛就快要结束之时,又被狠狠地扯出下一波痛楚。
[皇上,天凉了,请加件袍子吧!]常总管拿着袍子,走进了小亭里。
[不必了,摆驾回养心殿吧!传朕的命令,召刚回京城的北侯将军入宫,朕有事要与他相谈。][皇上,时候不早了,您这些天都没好好歇息,请保重龙体。][朕没事,照朕的话去办。][皇上……]剑韬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他的脸上神情漠然而且冰冷,似乎这一次的[割舍]用去了他太多的气力,让他连表现七情六欲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提不上来了!
这时候的常总管心里虽然为难,最后还是派人去请北侯将军入宫,伺候主子多年,也知道身为帝王,不可以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但还是党得此刻主子脸上的表情冷得宛如没有一丝生命。
然而,这时候的常总管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从今以后能从主子脸上最常见到的表情……快三年了。
再过几个月,就三年了!在宫里当差数十年,常总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但他却永远都忘不掉当年废后蔺荧心离宫之前那悲凄的神情。数十年来,他处理过帝王身边无数大小琐事,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但是,他却花尽了心思,还是无法让他的主子从心里露出微笑。
这两年多来,这座宫廷像是死寂了般,所有的一切都是愁云惨淡的,就算近来有臣子联名合奏,想让皇帝册立宸妃的儿子为太子,这样的大事却仍旧没在这宫廷里激起一点涟漪。
而让臣子们噤声的原因,是皇上下令,说册立太子一事,他心里自有主张,要是谁敢再多嘴半句,他绝不轻饶。
所以,风波平息了,然而在常总管的眼里看来,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曾在主子心里激起半点波涛。
[外面在吵闹些什么?]常总管看见一群宫人聚在一起,闲着没在做事,他心里一阵不悦,上前询问。
[回禀公公,是小六子。]一名主事的公公颔首回道。[小六子?]常总管拧起眉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你说的小六子,就是当初跟着废后娘娘一起出宫的小太监?][是的,就是那个小六子。][他回来做什么?当初他自请出宫,现在应该要在废后娘娘身边伺候着,难道,是娘娘回京了?][不,只有小六子一个人回来。][说话不要吞吞吐吐,快说实话!][回来的确实只有小六子一个人,但是,他怀里抱着个……一个骨灰坛子,说是废后娘娘她……]间言,常总管心中一凛,却还是维持镇静的表情,[把小六子带进来,千万不许声张,安静的把人给带进来。][是。]宫人颔首,动作俐索地转身离去。
宫人离去之后,好半晌,常总管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怔仲。
虽然他教人把小六子带进来,可是,如果他心里料想的事情属实,到时,他究竟应该如何去向主子禀报呢?但他几乎可以预料,许久不曾掀起风波的死寂宫廷,即将要有一阵狂风暴雨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