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裸奔(1)
屋里的一切几乎都被各种透明套封得严严实实。
被塑料袋罩起来的茶具、笔筒、CD盒,被保鲜膜包起来的沙发坐垫、椅面、扶手、纸巾筒、药盒,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的挂历、装饰画,整个家散发着一种压抑感,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塑料膜罩在头顶似的,只有窗台几盆花草能自由地呼吸空气、消费阳光。
祝瑾年接触过各类洁癖人群,他们有个共性就是强调灰尘的肮脏,人眼难以看清的细小浮尘在他们眼中跟苍蝇蟑螂一样可怕。她不太喜欢跟有洁癖的人交往,一来,在他们面前,你总会觉得自己很脏,二来你会发现,他们自己其实干净不到哪里去。
“姐姐喝水吧。”小志端上来一杯茶,然后双手背在身后,规矩地站在一边,卢律明叫他也坐,他才坐下,低着头,似乎还有点羞涩和腼腆。
强势的父亲教育出来的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缺乏母爱,还会让他们变得没有安全感。
祝瑾年特别留意了小志的脸,因为过度清洁,他的脸部皮肤发红,有些地方还有些红斑、发炎破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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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祝瑾年停顿一会儿,又说:“我跟小志聊了聊,他话不多,不怎么健谈,只是告诉我,爸爸对他的学习和生活抓得非常严。老卢却滔滔不绝跟我说他的‘育儿经’,在我听来,非常令人窒息,可以说跟监狱一样。比方说,小志打电话,老卢要用家里另外一部分机听;不能单独去同学家做客,要交朋友,必须带到家里来,让老卢‘把关’……更别说看电视和上网了,看什么节目、网站,都由老卢规定,只能看央视新闻,连地方台都不能看,尤其是我们鹏市新闻和本地的报纸,坚决不让看,他说怕小志知道太多身边的杂事会干扰学习。还有,他老是翻小志的抽屉和书包,每周都要有一次长达一小时的‘谈心’,小志要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坦白交代。”
林睿拍拍方向盘,“这真的跟监狱一样啊!”
“老卢去做饭的时候,我问小志,你是否觉得爸爸管得太紧了?小志没正面回答我,跟我说了另外一件事,他老是做梦,自己没穿衣服奔跑在大街上,丝毫不觉得不妥。”
单人座上的男人插话问:“这个梦,你如何解?”
祝瑾年马上回答:“渴望。”
“具体一点。”
祝瑾年不清楚前头这人的底细,不知他是询问还是拷问,沉吟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说:“弗洛伊德曾经在……”
“不要跟外行扯精神分析,说说你个人的见解。”
她一鼓作气的装逼,就在他忽来的一句打断下泄气了。
“梦里的没穿衣服和现实中的裸奔完全不同,和羞耻心无关,应该是**的一种象征。小志被爸爸逼着坦白心理活动,内心是非常压抑的。内心、躯体,二者看上去是对立的,但又不是一组正反义词,躯体的袒露意味着内心的解放。小志在梦里就以袒露身体作为抵抗,恰说明他对自由、无拘束的向往,他渴望以这样的心态去生活。”
祝瑾年说罢,等了一会儿,那人没有提出异议,就接着说:“我想趁老卢不在,诱导他说出更多的内心想法,就骗他说我爸从来不管我的学习,借此问他想不想有一个像我爸那样的父亲。他说不知道,还告诉我,爸爸动不动就跑到他学校里,躲在窗户外头或者操场角落偷看他,他知道爸爸是为了他好。他回答我问题的语气都是很轻的,很有礼貌,一直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情。”
“卢律明动手吗?”他又发问,嗓音清冽,听着很舒服。
“经常,有时下手还挺重,甚至有次把小志打到头破血流,说是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祝瑾年沉默了几秒,“老卢是一个思维保守、很传统的人,他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同时也不断跟小志强调——养儿防老。他鞭策儿子,就是为了让他有出息,将来老了能做牛做马赡养自己。我第一次听到当父母的用‘做牛做马’来表达日后的赡养问题,我感觉他就是在培养一个完全服从于自己的傀儡、奴隶,不允许儿子有任何属于个人的**和思维。卢律明虽然找我咨询的是小志的问题,可我认为,他的问题也不小。”
陈昱摇摇头,“我们查了一下户籍资料,卢律明的父母、妻子早早去世,兄弟住在别的城市,他自己以前摔伤过,腰一直不好,有时上课都站不直。我想,这就使得卢律明潜意识里非常依赖儿子,认为他是自己将来的拐棍。他这么做确实太极端,换我,我也受不了。”
“总体来说,小志的情况跟卢律明描述得也差不多嘛。”听到这里,林睿忍不住插嘴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祝瑾年说,“临近高三,课业压力确实很大,他感觉读得很吃力,达不到他爸爸对他的要求。爸爸的洁癖和强势影响到了他,因为顶不住压力,他产生了强迫症,表现为不断地清洁自己,以此变相地满足父亲对于‘干净’的要求……直到,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一个小动作——”
“什么动作?”陈昱追问。
祝瑾年的思绪又飘回上门心理诊断那天。
临近中午,她正打算告别时,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的卢律明请她留下来吃饭,她推辞了很久,拗不过固执的他,就答应留下来吃个便饭,同时也是想在吃饭时试探一下卢律明是否愿意改变自己对儿子的“监控”。
她要上洗手间时看到小志又在里头洗脸,把脸浸在水里,一个劲地洗,好几次她都怕他就这样溺死在脸盆里。他发觉了她的目光,有点尴尬,抹了把水,说了声“对不起”,就从洗手间走出来,带着毛巾、脸盆去了厨房。
从洗手间出来时,她想偷偷看一下他是不是还在洗,就轻手轻脚将门开了一小条缝。帮爸爸端汤盆出来的小志恰好一抬眼,敏感地发现了这条缝隙。
反正也被发现了,祝瑾年本想就这么拉开门假装若无其事走出去。可突然,小志露出一种很恐怖的表情——双眼圆瞪,咧着嘴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咒骂,因为很用力,他的整张脸变得红里泛白,额角出青筋浮现,显得十分狰狞,还往汤里吐了一大口口水。
说实话,祝瑾年被吓到了,头皮一阵发麻。那一瞬间,看起来老实腼腆的小志就像被鬼附身一样,和之前判若两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小志的心理问题,或许没他爸爸说的那么简单。”祝瑾年说。
“到底是什么表情?”陈昱一脸困惑。
“这样的……”祝瑾年不顾形象,把沙拉盒当做汤盆捧在手里,尽力扭曲着脸部作出和小志当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哇靠!”转过头来的陈昱惊叹。
单人座上的男人侧过身子,回头看着祝瑾年。
祝瑾年终于看到了这人的正脸,在自己表情如此狰狞扭曲的状态下。
他确实非常英俊,黛眉似剑,墨色眼眸暗藏锐利,英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从脸型到五官竟让人一时难以挑出什么缺点,一身清俊大气,好似山间清泉,夜幕冷月,令人见之忘俗。那些从描绘动人爱情的小说中走出来的男主角也不过如此,足以让所有涉世未深的姑娘一见钟情。
好在祝瑾年并不是花痴,然而事后仍后悔不该一时忘形去模仿小志的表情。
因为在开车,没能看到祝瑾年“表演”的林睿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
“……食不下咽。”
车厢又安静了几秒,然后两个刑警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我跟卢老师说,要回去拟定一个心理疏导方案,希望他给我一点时间——这是缓兵之计。我需要时间,搞清楚小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祝瑾年恢复了常态,揉了揉脸颊,“我没有机会跟小志做进一步交流,回去之后,只能反复听那天的录音,忽然留意到小志说的一句话。”
她卖个关子,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故意问,“刚才我复述过的,你们猜猜是那句?”
“你这么忽然问我们,还真有点……嘿嘿……”陈昱苦笑着回答。
“前面这位,您觉得呢?”祝瑾年忽然出击,想为难那人一番。
他连几秒的思考都没有,直接回答:“你的原话我重复不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卢律明动不动就跑到小志学校里,躲在窗户外或者操场偷看他。”
再次的一语中的让祝瑾年对他心生几分敬畏——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了进去,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但是,她着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自负好强的她今天处处被人压一头。
许是半天没有回应,他微微偏过头,嗓音低沉清净,“说错了?”
祝瑾年回神,低声答:“没错。”
路遇红灯,林睿停车,回头询问道:“组长,这句话……怎么了?”
组长?这是什么职称?是不是专案组组长?祝瑾年不解地眨眨眼,暂时不动声色。
“卢律明是一个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同事反映他平时工作敬业认真,学生们抱怨他只要有机会就讲评习题。十二中离十七中约五公里,上课、上班期间,‘动不动’就去五公里外的学校监视儿子上课,和他同事、学生的评价有出入。同为教师,他只要交代一下儿子的班主任或者某个科任老师,就能达到目的,需要亲力亲为?”
他的一番话让林睿恍然大悟,“小祝也是这么看出来的?”
祝瑾年点点头,“那时我觉得,小志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就好像我们看过恐怖片后,关了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躲在身后,随时会鲜血淋漓地扑过来。”
“你临睡关灯后,回想过小志那天的表情吗?”那个男人冷不丁非常该死地问。
祝瑾年暗暗咬牙,本来不会刻意想,看来今晚是挥之不去了!那个表情真的非常凶狠、扭曲,以至于她离开老卢家后一直在思考它的含义。很明显,小志已然受不了父亲这样的监视和控制,出现了强烈的反抗心理。
“仅凭一段录音,能确定小志有什么心理问题?”陈昱好奇地问。
“当然不能。所以,利用业余时间,我……嗯……”她斟酌了一番用词,“通过暗暗观察小志的一些行为,深入了解了一下……”
“你跟踪他。”
那个被称为“组长”的男人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说。
被戳穿的祝瑾年有点尴尬,但很快冷静下来,回嘴道:“请不要随便给我戴这样的帽子。我一没有在他家安装摄像头、窃听器,二没闯进男厕所、浴室去窥探他的**,三也不是为了满足我个人什么不道德的爱好。既然我接了这个case,当事人不能提供全面的信息,那么我自己从侧面去客观了解一下,也是为了工作。”
那男人不为所动,嗓音依旧低沉但是犀利,“跟踪他人是违法行为。”
祝瑾年在心里问候了他的祖宗好几遍。
“说说你的收获。”
她冷哼一声表示不满,继续回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