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偶遇
大年三十下午六点,澡堂歇业,到大年初三中午十二点再恢复营业。
岳竹有了两天假期。
出了澡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雨夹雪,街道上少有人烟。
万家灯火点燃,所有的人都归家团聚迎新年。
岳竹穿上雨衣,迎着风雨骑车离开。
没走多远,车没电了,或许是中午插头没插好,电没充进去,她只好推着车返回。
刚走几步,机动车道上有人冲她按喇叭。
她偏过头看,是那个男人。
雨雾中,男人开着车窗。他没戴毛线帽子,乌黑的头发和眉毛露了出来,只几秒,上面就飘上了白色的水滴。
“车坏了?”男人问。
岳竹摇头,继续往前走。
男人缓慢地行驶,跟在她身后。
回到澡堂门口,岳竹去拉充电线,澡堂却关了门,老板娘也赶回家过年去了。
她愣在门口,从玻璃门上看到男人停好了车,撑伞走了过来。
雨雪中,他步伐轻快,脚边溅起的水渍沾染了他干净的皮鞋。
“我带你找个充电的地方吧。”男人说。
风大雨大,又是个特殊日子,充不上电,岳竹只能打车回家。
她没吭声,呆呆地背对着男人而站。
男人收起伞,上了最后一步台阶,走到她身边。
岳竹闻到他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应该是刚洗过澡。
转过身,两人并肩而站,男人又开口:“去车上坐坐?”
岳竹偏过头看着男人,两人对视一秒,随后她的视线往上移,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口。
指头大,结了痂。
“不回家过年?”岳竹问。
男人抽了抽嘴角,呼出口白气:“无家可归。”
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岳竹耸了下眉毛,抿着嘴唇看雨衣帽檐上的水珠往下落。
“走吧。”
岳竹将车推到旁边商铺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屋檐,正好能遮雨雪,她又将雨衣脱下盖在上面。
男人撑着伞在路边抽烟,等她。看着她的黑色棉服,轮廓很大,像一床被子盖在她单薄的身体上。
岳竹走过来,男人收了伞打开副驾驶的门,她却关上,坐到了后座。
男人仍坐进驾驶位,但岳竹紧靠右边坐着,他从后视镜里看不见她的脸。
后视镜被移了移位置。
岳竹盯着后座上一个长盒子看,是一份快递,上面写着收件人的名字:袁满。
“我买的酒。”男人说。
他叫袁满。
岳竹开口:“青年路知道走吗?”
袁满问:“回家?”
岳竹点头:“麻烦了。”
车子扬长而去,一路上只有红灯拦路,两人都沉默。
走到青年路一个未关门的大型超市门口时,岳竹说:“就到这里吧。”
袁满将车停在路边,车门的锁解开,他回头:“住在这附近?”
岳竹指了指超市:“买点东西。”
随后她打开车门:“谢谢。”
“顺便帮我买包烟,这里不能停车。”
大过年的,其实没有交警会来贴条,但岳竹仍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票子。
“要什么牌子的?”她问。
“你看着买。”
几分钟后,岳竹拿了包中档的烟出来,顺带着找的零钱一起塞进车窗里。
袁满接了东西,打开车门,边拆烟盒边说:“你去吧,我站这儿抽根烟。”
岳竹转身进了超市。
在生鲜区和蔬菜区逛了又逛,最终只拿了一袋速冻饺子。结账的时候又添了几盒口香糖,花花绿绿的,倒也有点颜色。
刷的是老板娘去年过年时发的超市卡,因为很少来这个超市买东西,所以里面的钱似乎总也用不完。
经过超市里的小花店,竟还开着门,她走过去抱走一小盆薄荷,从老板娘今天给的红包里抽出一张钱递给老板,老板找了零。
和刚刚买烟找回的钱数一样。
她愣了愣神,把钱塞回红包里,然后从超市的另一个出口离开。
打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岳竹打了个寒颤,裹紧了棉衣领口。
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偏过头,马路边,袁满正靠在车尾抽烟,身上有落雪。
“这烟,比油钱贵。”袁满晃了晃手里的烟对她说。
她刚才的确用袁满的钱买了烟,但又用零钱凑成整钱的面值连同烟还了回去。
权当她付的车费。
没想到袁满在这里堵她,她捧着薄荷无所适从。
“再稍你一段,把烟钱补齐。”袁满说着开了后座的门。
“我就住附近,走两步就到了。”岳竹没有上车的意思。
袁满挑了挑眉毛,关上了车门,回到驾驶位,看见岳竹抬脚就走,他按下车窗:“你等等。”
岳竹停下脚步。
袁满反身将后座那瓶酒递了出来:“拿着,我总不能占你便宜。”
早知道就买包便宜点的烟,岳竹想。
见她没动,袁满准备打开车门,岳竹却先他一步接过了酒:“春节快乐。”
雪花一片片的落在岳竹的身上,她笑得很客套,袁满松开去开车门的手,低沉的声音随车窗缓慢上升,他说:“新年快乐。”
岳竹隐约看见他眼光淡了下去。
鞭炮声响起时,岳竹做完第一个梦,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凌晨十二点。
新的一年又来到了。
巷子里有小朋友在放烟花,她起身走到窗户边,一拉开窗帘便看到一辆被落雪包裹的轿车陷在雪地里。
她彻底醒了神,睡意全无。
看了眼桌子上放置的那个长盒子,她走过去将其拆封。
里头是一瓶红酒,上面全是英文。她没有开瓶器,便趁着鞭炮声响起时直接将瓶口磕碎,然后将里面的液体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头开始晕眩时,她再次走到窗户边,鞭炮和烟花的声音都在此刻停止,她直接推开窗,落雪掉了下去,有不小的声响。
但那辆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她迎着寒风,瑟瑟发抖。
一夜大雪,天亮却迎来了太阳。
白雪晃着眼,太阳更晃着眼,岳竹出了小巷,沿着老街往前走,不远处有一个小庙,算是这座城市里半个旅游景点。
寺庙门口排队祈福的人很多,岳竹便先在街边买了油条和一杯粥,边吃边排队。
排到入口时,她喝完最后一口粥,迅速将垃圾丢进一旁的垃圾箱后她随着人群涌入大殿。
今天她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帽檐有顺溜的白毛,头发扎成马尾,露出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小女孩。
进了大殿写完祈福的红纸后便从偏殿离开,没有烧香,连手掌合十都没有,仅仅只是写了一张纸便离开。
人潮涌动,行色匆匆。
走到拥挤的广场上突然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撞了个满怀,岳竹捂着肚子微微皱起眉,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妇女快步走过来扶稳了小孩:“撞疼没有?”
见岳竹愣在一边,妇女又连声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啊。”
岳竹晃了下神,摆摆手,然后离开。
没走几步,又听见妇女说:“袁满,看好他。”
城市太小。
看着鹅黄色的背影,袁满将十岁的小男孩紧扣在面前。岳竹步伐很快,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鹅黄色的小点湮灭在人群里。
进了大殿,在墙壁上众多红纸里一眼找见她写的。
字很娟秀。
上面写着:愿妈妈身体健康,弟弟学业有成。
落款:岳竹。
新年第一天上班,周姐穿了件大红色带毛领的呢子大衣。
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挂在衣柜里,对岳竹说:“我老公给买的,贵着呢。”
岳竹笑笑,脱下身上的黑色棉服塞进柜子里,又开始脱里面的衣服。
“小岳啊,你身材这么好,人又年轻漂亮,没有考虑过换一份工作啊?”周姐问。
岳竹想起那天晚上……
换个工作怎么样?
她低下头,将头发扎成丸子立在头顶,目光笃定:“我喜欢这份工作。”
“哎哟,你不会是有什么癖好吧,哈哈。”周姐开起玩笑。
岳竹脑中浮现一个画面,但转瞬即逝。
她咬了咬嘴唇,之后跟着周姐一起笑了起来。
她喜欢看这些不穿衣服的身体,它们有着最真实的模样。
让男人们充满了**的模样。
一件老公买的呢子衣在周姐的眼里成了幸福女人的象征,拗不过她的劝说,岳竹答应了和她邻居的儿子在元宵节这天相亲。
春节的尾巴,又是喜庆的好节日,看灯会相亲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岳竹和这个腼腆的男人走在人群中,彼此尴尬。
“我也是第一次相亲,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别介意。”
岳竹“嗯”了一声,汪老师又问:“你要是没有这个意思的话,我去跟周姐说,你不用为难。”
是个很妥帖的男人,岳竹对他生了些许好感。
“我工作不太体面,怕配不上你。”岳竹给他台阶下。
“哪里的话,凭双手吃饭,没有什么不体面。”
岳竹笑了笑,抬起头,看见前面有一家卖冰激凌的店,门前挤满了小孩和女孩,十分热闹。
“我请你吃冰激凌吧。”她说。
两人走了过去,岳竹要了两个不同口味的球。
汪老师看了看价格,一颗球要十八块钱,他便说:“我来吧。”说着就要掏钱包。
岳竹却先他一步抢了单。
“这多不好意思。”汪老师说。
岳竹挖了勺冰激凌塞进嘴里,看汪老师这副样子,笑着说:“你应该是个好老师。”
汪老师也笑了。
“小岳,你谈过恋爱没啊?”
岳竹没吭声,她咬着木勺看着走过来买冰激凌的一个女孩。
是那个文身女孩。
“你认识?”汪老师问。
岳竹摇头,“走吧。”
走到路边,还是遇见了他。
“好久不见。”袁满说。
他穿一件灰色的大衣,手里拿着墨镜,没开车,也没抽烟。
岳竹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熟人啊?”汪老师又问。
岳竹直言不讳:“澡堂的客人。”
“哦。”
“相亲啊?”袁满问。
岳竹“啊”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知道汪老师会紧跟上来。
“酒好喝吗?”
袁满的声音很低,这样的问话和岳竹避之不及的态度不免让汪老师对他们的关系产生遐想。
“小岳,我在那边等你。”汪老师识趣的离开。
岳竹站定,回头:“还没喝。”
她只转了一半身体,给了袁满一个侧面。
袁满看了眼她帽檐上的白色鹅毛,这应该是一件在重要的场合才会穿的衣服。
被打量的不自在,岳竹说:“我先走了。”
袁满没吱声,岳竹竟也没动。
然后袁满笑了,就那么轻轻地一下子。
岳竹捕捉到了,于是抬脚就走。
“这女孩是谁啊?”文身女孩捧着冰激凌问袁满。
袁满看着岳竹和汪老师的背影,咂了下嘴:“一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