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番外二 恋爱这件小事(完)

164 番外二 恋爱这件小事(完)

她不喜欢黑暗。

如果有电灯,她会在傍晚的时候就打开;如果没有灯,她会在灯盏里注入灵力,将整个空间映得亮堂堂。

但是,今天没有灯。

微蓝的天光只薄薄贴住天空,屋里光线昏暗,家具成了黑色的轮廓,在冰冷的空气中静静伫立。

最亮的光源成了明月手上的灵光。

她有些看不清,使劲眨了一下眼,却令额角一滴冷汗落下去,正砸在茨木的伤口上。

原本可怖的贯穿伤已经消失,但血肉尚在生长。

那滴汗水一落下,就立即和血液溶在一起,消失不见。

他的肌肉也即刻抽搐了一下。

明月将手里的光挪过去一点,才抬头看他,说了长久静默以来第一句话。

“抱歉……疼吗?”

他的脸在朦朦光晕里。

明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见那双暗金色的眼睛,牢牢锁定着她的方向,却又像在不断轻颤。

“嗯,汗水会刺激神经,想必是有些疼的。

”明月垂下眼,也让长发遮住发白的脸,“抱歉,我会注意。

宽厚的手掌拂开她的头发,哆嗦着贴上她的面颊。

掌心的粗粝,一部分是皮肤在战斗中磨砺出的纹路,还有一部分是结痂的血。

“明月……够了……够了好不好?”他艰难地呼吸,如同下一刻就要哽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已经全好了!”

“还有一点。

“那都是皮肉伤!放着不管,明天就会好!不值得你浪费——浪费——”他无法吐出那个可怕的词语。

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对普通人而言足以致死的伤势,如果按部就班地治疗,凭她的力量,大概要花费两周。

但是,如果强求立即治好,也不是不可能。

只需要她将生命灌注进来。

“我不会死啊。

”明月平静至冷漠,“有契约在,我不会死。

茨木,你刚才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

“但是你会痛的!这种伤很痛的!我知道很痛!”他嘶吼出声,既怒又痛,但即刻他又低声哀求,“明月,真的可以了……你会更痛的,明月……”

再怎么浪费生命也死不掉。

所以代价变成了,损失多少鲜血,就承担多少疼痛。

如果一定要量化,应该比茨木本来的伤势更痛一些。

明月漫不经心地想:不过,“疼痛”这种东西真的能够量化吗?

她没有反应。

她没理他。

治疗还在继续。

血还在流。

“明月……”

茨木呆呆地看着她。

不是不想抗拒,不是不想阻止,然而每当那狂呼怒号的情绪就要爆发,他就会想起她的威胁——她居然用生命来威胁他!只需要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是认真的。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他是如此地……如此地……如此地珍惜她,她却将他如此珍视的生命——浪费在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上!!

但是,他能做什么?他能怎么办?

茨木终于明白,她既是他的珍宝,却也是抵住喉咙的尖刀。

是芬芳的蜜糖,却也能化为入口的毒/药。

到了最后,他所能做的全部,也不过是像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就像当年她坠入阴川之时,他只能呆呆地看着。

就像当年她的尸骨在他怀中化为齑粉时,他只能呆呆地看着。

悲伤地、凄凉地、哀求地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无能为力。

永远无能为力。

“明月,真的够了……”茨木捧着她的脸,却不敢用力,只能嗓音嘶哑地请求,“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再也不杀生了好不好,你快点、快停下来……”

他能触摸到她头上沁出的冷汗。

昏暗的光线将一切景象都清清楚楚映在他眼里,所以他能看到她惨白的脸色。

还有那克制的、压抑的呼吸声,都证明她在忍受痛苦。

他几欲落下泪来。

“明月……痛不痛?”

只能这么一遍遍地低声确认。

“你痛不痛?是不是很痛?”

“痛不痛……”

“是不是很痛……”

明月没有回答。

直到黑暗全然降临,最后一点伤口终于完全消失不见。

小麦色的肌肤一片平滑,强健的肌肉起伏出漂亮的线条。

又几滴汗水砸在上面,这一回不用担心会让他疼痛。

明月用手抹去那一小片汗渍,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茨木也猛然喘气,仿佛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煎熬,终于从酷刑中逃生。

他急切地伸手,想将她拥入怀中。

但她推开他的手,站起身。

只是一个轻轻的动作,根本没有用力,却让他不敢妄动,只能像刚才一样僵在原地,看她走到桌边拿起一盏灯,点燃了里面的灯芯。

“明月……”

普通的灯火是昏黄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将人和物的影子也映成不安的形状。

她举着油灯,向门外走去。

她经过茨木身边,微微停了一下,看他一眼。

像得到什么启示一样,浑身血污的妖怪跳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茨木。

妖怪眼巴巴地看着她。

现在他眼里半点黑气都没有了,反而是充血后的微红。

明月打量着他,目光定焦在他缺失半根的鬼角上。

她伸手抚了抚他额角,手指停在鬼角凹凸不平的截面上。

茨木的神情陡然又充满惶恐。

“这个根本不算伤——明月!”妖怪握住她的手腕,紧张得发抖,祈求地看着她,“根本不是伤……”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手。

幸好——收回手。

“所以才说,我真的觉得很奇怪。

”她竟笑了一下,“茨木,就像你自己说的,疼痛和战斗是自己的事,只要别死就行。

可你现在为什么着急?”

“明月……”茨木拉着她的手,低头看着那道堪堪止住血的伤口,看了许久,才小心地托起她的手臂,痛惜地吻上那条凝固的鲜血。

“你不一样的……”他声音喑哑,嘴唇在她肌肤旁颤抖,“明月,但你不一样。

只有你不行,绝对不行……”

明月抽出手。

毫不留情。

“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她盯着茨木,“茨木,你要知道,如果我受伤会让你痛苦,那当我看到你受伤的时候,我也是一样的感受。

“你以为我让你‘点到即止’只是为了别人?我也是在说,你一定不要让自己受太重的伤,不然我会很担心。

”说到这里,终于有一点盛怒的火星跳上她的眉宇,令她苍白的脸颊染上红晕,“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我、我以为……”妖怪惊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吭哧了半天。

“你以为?以为什么?我没告诉过你我会心疼你?我没说过我很在乎你?”

怒火一旦爆发,就越少越盛,转眼将看似平静的死水烧成火海。

“茨木!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很好,既然你觉得疼痛才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那就用这种!”明月冷笑一声,同时也因为抽气时的疼痛而掐紧手掌,“现在你高兴了?满意了?终于知道我在愤怒什么、担心什么了?”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满头冷汗、白着脸摇摇欲坠的样子有多危险,像随时可能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茨木被她吓得肝胆俱裂,想伸手扶她,又被她甩开,只急得不断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月,你别生气……不,你想怎么生气就怎么生气,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现在倒是又低声下气、知道哄人得很了!

“算了!”明月恨恨瞪他一眼,板着脸往另一头走。

茨木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

大妖怪立刻停在原地不动,不敢说话,只眼睛把她瞧着,越发显得垂头丧气、可怜巴巴,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他伤全好了,但浑身血污还在,乱糟糟得很,直看得明月心烦。

“去洗澡!”她扔下一句,“不洗干净别出现在我面前!”

意思就是,洗干净了就能出现在她面前了?茨木如蒙大赦,先恋恋不舍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的房间,然后冲到浴室,一头扎进水池,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了一遍。

直到真正清洗自己,茨木看着满池腥红,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上浸染了多少血污。

他低头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倒影也看着他。

他试着想象,假如是他看到明月浑身鲜血的样子,会怎么样?

猛一下,他就为那个模糊的想象激灵灵打个寒颤。

忽然地,他好像终于有一些明白她愤怒的原因了。

他本来心中充满恐惧和焦躁,惶恐不安,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但现在,从所有晃荡不休的忧惧中,竟又陡然生出一丝安定的喜悦。

站在满池暗红中,白发的妖怪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他舀了一捧水,看着那些水流从他指间流走,又将红色残留在他手掌上。

再洗一次。

他想。

洗了好几遍,池水才完全恢复清澄。

茨木胡乱把衣服一裹,又狠狠将头发拧成半干,迫不及待地冲到她气息所在之处。

可真到了她的房间,再推开门,他反而又局促起来,站在门口,小心地探看里面的情况。

她已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连头也蒙起来。

明亮的月光正好照进窗里,将屋内照得如水清亮。

宽大的雕花床上,缩着一团圆鼓鼓的被子,只有几缕黑色的头发搭在边缘。

“明月。

她不说话。

茨木等了一会儿,突然不安起来。

他侧耳细听,确定有她的呼吸,这才稍稍放心。

但当他意识到她的呼吸并不安稳,像在被什么折磨,立刻又白了脸。

“明月……”

妖怪试着坐在床边,她没反应;他去碰她的发梢,她没反应;他在她旁边躺下,小心翼翼地把她圈在怀里,她也还是没反应。

安静沉浸在月光里,无端就有了些许落寞。

他数她的呼吸,一、二、三……

怀里的人动了动,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双黑润润的眼睛。

茨木即刻又紧张起来,却不愿意放弃被她注视的机会,就保持着紧张的表情,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你……”明月抽出手,揽住他的脖子,“茨木,你是笨蛋吗?头发都没干。

“是。

”大妖怪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对法术不擅长。

他眼巴巴地把她看着,又温顺又无害。

几绺湿发柔顺地贴在他眼睛旁边,令这份温顺更加凸显。

茨木现在是人类的样子,脸颊干干净净,额头的鬼角也不见踪影。

但其实,伪装成人类对他而言并不那么舒服。

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更喜欢保持妖怪的形态。

“你的角呢?”

伪装成人类的妖怪刚才放松一些,现在神情又僵硬着,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害怕治疗?”

“明月——”他叫她的名字,听上去委屈得简直要哭了,“那真的不是伤。

明月笑了。

茨木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个冷笑,还是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想借着幽凉的月光看清她的情绪,但她勾着他的脖子,贴上来亲吻他的嘴唇。

他快要融化在那份温热和柔软之中。

从一个轻吻,到他翻身将她压下,用全部的热情缠绵地吻她;不用言语,只是这个吻中传递出来的安抚之意,他就明白她已经原谅他了。

他激动起来。

但她抓住他的肩,阻止他下一步动作。

“茨木,今天不行。

”她微微一笑,脸色却发白,“有些……疼。

茨木一僵,退到一边,只还固执地揽着她。

“很痛吗?”他不安极了,隔着一层被子,试着轻轻抚摸她的脊背,“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明月温顺地伏在他怀里,发出一点细碎的笑声。

“嗯,”她低声回答,“好一点了。

他的手掌曾经凶狠地捏碎过无数生命,但现在,他只是屏息凝神地控制着力道,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心。

他一定没有见过人类的父母如何对待子女,就是这样,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一个动作上,寄托了所有珍惜和期待。

明月听见他的心跳:怦、怦……她闭上眼,隔着衣料,亲吻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盛怒的风暴离去后,剩下的只有两败俱伤的疲惫和狼藉。

她想,她可能有点后悔了。

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妖怪。

这是她自己选的不是吗。

“明月。

“嗯。

他的动作停止了。

“你骗我是不是?这样根本不会让你好受一点。

”他喃喃道,“你又骗我……”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

当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里会震出很细微的气音,带着体温,在她耳边糊成一片。

那真的是种很让人安心的感觉。

明月撑起身,从被窝里钻出来,再重新缩进茨木怀里。

她面颊贴紧他,微微蹭一下,手指尖滑过他强壮的胸膛,绕到他背后,最后紧紧抱住这个温热的、硬邦邦的大妖怪。

抛开所有那些沉重而冗余的布料,她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贴在茨木怀里,让他的温度和气息把自己包围。

“那就这样。

”她说,“这样抱着我就好。

会好过很多的。

片刻后,一个吻落在她头顶。

茨木弓起身体,更加将她圈在怀里,好像一匹守护宝藏的猛兽,执拗又虔诚地将珍藏护在柔软的肚皮下。

“明月,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湿润的液体浸湿头皮,风一吹就是一阵微凉。

“……嗯。

”明月闭着眼睛,“我们定一个约定。

他说:“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纵然身体疼痛不已,明月也依旧想把他抱得更紧。

“要像爱惜对方一样爱惜自己。

所以,茨木,我们都不要为了惹怒对方而伤害自己了……”

“我答应你。

”他声音低沉,微微嘶哑,却温柔至极,“我说了,什么都答应你。

明月抬起头,果然看见他凝视她的眼神:眷恋和痴情毫不遮掩地从那片暗金色里流淌而出,融化在水一样的月光里。

“茨木,”她突然说,“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

她抱住他的脊背,细碎的吻一点点往上,像在仔细确认什么。

最后终止于又一个深吻。

“……我只会这么对你。

”她摩挲他的面颊,在他唇边呢喃,“我只爱你。

从来。

始终。

只这样爱过你。

他的目光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柔软,隐隐还有几分无措和紧张。

“我知道……”他沙哑着嗓子,把她从身上拉下来,安放在怀中,“你该休息了。

睡吧,明月……多睡一会儿。

明天早上起来……一定就不疼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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