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他是个坏人(12)
竹猗睡了快三日才醒过来。
醒来时半落的夕阳正好垂挂在天边,从窗户射进船舱中,正好有一道阳光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在她睁开眼时,将她的瞳孔照成了更加浅淡的颜色。
竹猗侧过头,全身骨骼被她的动作牵扯,发出机器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这种撕扯性的疼痛,竹猗已经经历了好多次,将动作放慢,皱着眉头等身体习惯源源不断传来的痛感,恢复之前的灵活。
她转身的动作才坚持到一半,突然从旁边伸来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从床上带起来,让她往后,靠在了船壁上。
然后一杯凉水被塞到了她手里。
卢特的脸代替他的胸膛,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看着她,夸张地摇了摇头。
“船长,你知道你刚才醒过来的动作有多可怕吗?你就像个快要报废了还要逼着自己努力运转的机器,我都怀疑你再转两圈,身上会不会有个零件掉下来。”
要是船长身上真的掉了零件,卢特几乎都能想到那个爱美的人鱼会说的话了。
一定就是——“我的女儿,漂亮的人鱼是不允许掉一块鱼鳞或者是一根头发的,而你,你居然缺胳膊断腿了!你严重拉低了我们人鱼的平均水平!”
竹猗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还有半掩在衣袖中不断拧着的双手,突然就笑了下。
多神奇,她还在因为他的性格,时不时就怀疑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她想找的那个人,而早在她认定之前,身体已经比她更快一步确认了这件事。
她刚醒来时,卢特就在她身边,而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围有人在。
就像过往许多个醒来的清晨,她已经习惯了起床时左手边有人,就算他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额头,也不会被他的动作所惊醒,反而是在没人时颇觉不适。
凶残地干掉了一整船的海盗,还用雷电干掉了海怪,本身是人鱼,身份是海盗,还是传闻中的守海者,性别却为女的船长,突然就朝他笑了下。
卢特捂住狂跳的小心脏,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船……船长,你……”
他想说,你不会就这么活生生地把我吃掉吧?
就像有些贵族嗜爱吃生鱼片一样。
“你害怕,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竹猗开口截断了卢特还没说出口的话,问出了她最在意的问题,“你那天应该看清楚了,我不是普通的海盗船长,我是守海者,还是……人鱼……”
有句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按着卢特这种风吹草地都能被吓得猫回到草丛里躲起来,恨不得有十七八个窟窿在避难的兔子性格,他不是应该在她昏迷过去的瞬间就逃之夭夭?
卢特眨了眨眼,直接忽略了自己当时转身就跑,是外面太可怕,以及无枝可依的事物有多脆弱的事实才将他吓了回来,一本正经地开始表忠心。
“船长您好歹救了我的命,我就算害怕,也分得清您是好人坏人……”
竹猗与他相处已不是一年半载,瞧见他习惯的神色就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故意沉了脸色,“你不用专门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我看得出来你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而且,”她转了下手上的杯子,又朝卢特笑了下,“不要一口一个‘您’地叫我,我不需要我们之间是这种上下级的关系。”
当时常宋槿的“您您您”,就让她烦躁不已。
她说这句话时垂了眼,长长的眼睫覆盖在她有些苍白的脸色上,即使有照射进来的暖huángsè的夕阳,脸色看着都不如往日鲜艳。
但偏偏,她的嘴角含了一丝笑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她作恼又无奈的事。
卢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比刚才害怕撒谎时都要跳得更加剧烈的心脏。
他曾看见过这种目光,是一位贵族少女拿着手中的团扇去打旁边的少年,那少年疼得唉唉叫唤,引来了周围围观的视线,朝少女得意得扬了扬眉。
那眼神似乎在说,“看吧,全舞会的人都知道我被你欺负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含着羞恼也含着无奈。
只有你至亲至爱的人,才会轻易原谅你的过错,弥补你的错误,对你宽容,对你温柔,即使偶有责怪,也是基于爱护和培养,在背后看着你慢慢成长。
没有这些阳光和庇佑的人,就只能躲在角落里,艰难求生。
“我没有离开,是因为我怕我走了,就再遇不上会在危险里保护我的人。”
卢特看着自己扯掉丝了的衣袖,拇指和食指在一起捏住,扯着那根丝线,把它从衣服里拔了出来,脱离了队伍,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它崩断。
这就是他卑劣的心思。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在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从哪个角落,漏进来海风的呜鸣,像是女鬼满含愁怨的低泣。
甲板上有人在走动,隐约还能听到瘸子的声音,在问卢特去了哪里,嫌弃他这个不会那个也不会,发誓要在船长醒来之后,将他赶下船。
海怪来的那个晚上,剩下的船员都因为人鱼的吟唱声而进入了梦乡,不知道卢特曾在半路中差点回来了,早晨瞧见一片狼藉,还以为是他夜里乱跑,加之暴风雨实在太大弄出来的。
卢特和瘸子的赌约,自然算是卢特赢了。
于是瘸子的当面抱怨改成了背后抱怨,彻底爱上了“挑刺”这项工作。
一阵抱怨声过去之后,船舱里还是一片寂静。
竹猗不开口回应,卢特刚剖白了卑劣的心迹,正是无话可说。
他终于挨不住寂静的折磨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终于等到他抬头看来的竹猗挑了下眉,笑得很有几分海盗船长的霸气,“原来,我还能给你这么浓的安全感,让你连怕都不怕了?”
卢特沉默,算是默认。
从他转头走回来的那刻开始,他就否认不了。
脸颊上突然传来温热的鼻息,在他惊诧抬头的瞬间,竹猗已经凑得更近,精准地吻住了他微微开启的嘴唇,在他嘴唇上轻轻添了一下。
“但是我觉得,你也能保护我。”
声音太近,近得似乎直接越过他的耳朵,传到了他的脑海中。
距离也太近,近得让他的眼睛派不上用场,反倒是脸颊所能感觉到的各种触感在被无限放大。
她绵长而温热的呼吸,鼻尖不经意的碰触,还有过长的眼睫擦过他的眼皮。
卢特只觉得浑身上下被碰触到的所有地方都在瞬间被泡在了开水里,烫得发疼的时候,又被拿出来扔到了温水之中,舒适得他整个人都有些飘然。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按住竹猗的头,往前伸长脖子,和她靠得更近。
他想起那些人曾经数次在酒会上调笑,说与家中妻子应当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为了彼此家族的利益,也为了以后更加长久夫妻生涯。
但与外头的qíngrén,就应该随时保持更加深入的距离,靠近,融入,占有。
距离这种奇妙的东西,有时保持一米开外才能给人安全感,但有时,非要为负数时,才能给人以愉悦感。
qíngrén的眼睛隐瞒不住,是因为他们随时在寻找彼此。
“砰”的一声,竹猗的头砸在了床上,被褥上的灰尘被扬起又被压下,承受着往日所没有承受过的重量,被压到了被褥的更深处。
手到底去向何方,卢特已经没办法顾及。
他的脑子就像是此刻天边的夕阳,红彤彤的,被晚霞遮盖着,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能看见眼前的人。
“船长,船长,”船舱外猛地传来敲门声,侏儒的声音焦急又惶恐,“船长,外面一气来了好几艘海盗船,挂着黑胡子的船帆,看着是奔着我们来的……”
竹猗伸手推开一个劲在她脸上亲着的人,坐起身扯过他的袖子擦了下脸,简单地收拾了下,下了床走过去开门。
走了两步,想起来回过头嘱咐,“你就呆着这里,来者不善,别乱动。”
家里有个人很怂,勉强也能算是个省心的优点。
毕竟他可以怂得你不用担心他会贸然送上去找死。
竹猗都走了好一会儿,趴在床上的卢特才回过味来。
只是某处的反应比他还要热烈,这时候站起身来实在失礼,他也就只能趴着。
趴着脑袋空空,周围气息覆盖,很容易就转到某些事情上去。
感觉到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呼吸又骤然紊乱起来,卢特赶紧甩了甩脑袋,开始思考起正常的事——刚才说是谁的海盗船来了?
喔,对,是黑胡子。
据说这还是个海盗中赫赫有名的狠角色,打劫的商船不少,拥有的海盗船更不少,据说还能和皇家海军抗衡,连贩卖人口的生意都抢了不少……
贩卖人口?
卢特突然一个猛子从床上扎了起来,想到了快被他遗忘的一件事——竹猗之前杀了的那一整船海盗,抢回来的那些妇人,似乎就是黑胡子的!
所以这次来的船队,是为了寻仇?
卢特站在空荡荡的船舱里,低头就看见了船上凌乱的被褥。
刚才他趴着的地方,还掉着一根金色的长发,刚才让人呼吸发紧的一幕幕还在眼前重现,她边亲吻边告诉他,“你也可以保护我……”
一直以来,就算他是卢特子爵时,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也只有一样,就是他自己的命,因为他有且仅有这个,不容任何人夺走。
但如果,他拥有了更多的东西呢?
人这么贪心,拥有之后,还舍得放手吗?
乞丐若是有了一块金子,怕是也会为了那块金子而发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