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终
胡非闭上了眼,感觉到灵气涌进体内,一点点洗去他身体的疲惫和疼痛,然后下一秒,他仿佛回到了那万里冰封的无人之境。
寒意一寸一寸浸染到骨子里,他的生处是一把剑。
天地浩大,却没有他立足之地,他伶仃一人,在冰天寒地的绝境之中,手里也只有一把剑。
所以,他便以剑为名,以身为剑,抹去了自己本身的存在,只当自己是一柄剑。
这,就是洛水惊寒的剑意。
胡非睁开眼看向西野炎,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再次对着他举起了手中剑,“阿炎,我们继续。”
可当目光落在西野炎脸上的时候,却在看见他脸上的泪时怔了怔。
而西野炎却又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他察觉到了胡非的异常,然而没什么好怕的,他恶声恶气的吼过去,“好,你来啊!看我打不打得死你!”
语罢,这一次他率先主动朝胡非冲过去了,可在一扑进那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他马上发现到了不对。碎雪本是慢悠悠的向他落过来,他身临其中,才陡然发现那是万道化实的剑气!
而胡非重新闭上了眼,持剑缓慢的演练起来,若隐若现的剑刃脱出无数碎雪,朝着西野炎密如急雨般袭了过去。
西野炎不退反进,冷笑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些什么本事。”
他周围灵气大震,猛得冒出了大火,将那些来势汹汹的的剑气弹飞出去。碎雪被西野炎身上的火融化,凛风四起间,他欺身而上,拳生烈火对着已经浑然忘我的胡非砸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叮”的一声,像是从某处发来的剑刃轻响,然后,胡非睁开了眼,手中透明的长剑对他当空斩下。
狂风起,西野炎本是不惧,可那轻轻朝他挥落下来的长剑,仿佛在一瞬间幻出了千万柄,高悬在他上方,利刃寒芒,刺得他从眉心处一阵剧痛。
他僵在原地,只能看着那万千柄利剑朝他轰击而来,耳间一阵轰鸣,他仿佛回到了天剑门入门试炼的那一天,他被石碑上的四个字压得一动不能动。
和那天一模一样。
“胡非——!”
无执这下确实站不住了,他猛的站起来大喊出声,下一秒,擂台上的阵法发动,愣怔住的西野炎被弹了出来。
剑意是冲人去的,人没了,剑意便轻飘飘的,如同那些碎雪一般无声无息湮灭了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不曾感觉到,那一瞬间的精纯剑意。
擂台上飞雪依旧,胡非衣袖鼓动,发丝飞扬,他若无旁人,继续舞起剑来。此刻的他不是在天剑门的擂台上,而是回到了镜湖中,他也不再是躲在一旁死记硬背——他和洛水惊寒融为了一体。
他是他,他也是他,他们又都是它,惊寒剑。
惊寒剑上已经白霜一片,可并不冷,那些化实的剑气缠绕在胡非四周,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到。胡非已经察觉不到任何事物了,他眼神晶亮澄澈,可已经浑然忘我,沉浸在这漫天剑意之中,无数的灵气被他受剑刃牵引,喷涌而至。
“他在进阶……”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就连西野炎在震惊的同时,也移不开目光。
胡非的动作越来越快,剑芒惊鸿,他是飞雪中的青色残影。
仿佛都看呆了一样,人头攒动的四灵台一带寂静无声,只问从擂台上传来的风雪呼啸之声。
“哈哈哈哈哈!”
从四灵台上猛得传来一阵大笑,有人递过目光去,却见坐在一旁的清余已经老泪纵横,他又哭又笑,癫狂不已,“是惊寒剑法,是惊寒剑!”
他话音一落,有不少人都朝他移过去目光,他们心里有点儿不相信——稍微有些修为的都能认出来,胡非手里的不过是一件下品灵器,怎么会是惊寒剑。
清余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抹去眼泪后一声怅然长叹,“没想到有生之年,老夫居然还能再见一次惊寒剑法。”
第一次见时,他也才十来余岁,转眼间九千多年过去,洛水惊寒早已经消声灭迹,而他天剑门中最辉煌的痕迹在外人眼中却成了不可考的传说。
如今传说再现,叫他如何自控。
从台下却又传来一阵倒吸凉气,“他要筑基了!”
擂台上方,隐隐有黑色的劫云聚拢,闷雷巨响。
原来,胡非一口气从筑基六层,一口气升到了筑基九层,此刻周身灵气狂涌,显然还要继续的样子。
听了清余的话,正在沉思的无执见状,皱眉忧道,“他这般急进,倒是不好了。”
无妄最近也像变了很多,从他那日一翻长篇大论后,便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不再往常一般总是出神发呆。
他收回目光,还是言简意赅,“劫云已现。”
可他话音一落,清余却突然朝擂台上飞了过去,台上胡非周身灵气狂乱,已经从七窍中流出了暗红的血来。
胡非的那点儿剑气,唬唬筑基期已经是极限,在凝神期的清余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他稳稳落在胡非旁边,伸出大掌一把就制住了胡非,漫天白雪登时散去。
清余眼疾手快,一瞬间封住胡非身上数个大穴,又马上输了灵气过去,慢慢引导着胡非平稳了心智。
而随着他的动作,天上的劫云逐渐散去。
清余脸上并不轻松,嘴上却还是笑着说道,“太过急进确实不好,这孩子差点儿入了魔怔。”
在方才输送灵气的那一刻,清余探查到胡非体内,生出了一条灵根,脉络已经走遍全身。
那灵根只有一种,可却是灰白无色的,是不属于天地五行之中的任何一种。
他低眼看着胡非,见对方神色慢慢恢复清明,压下心中疑惑,声若悬钟的一笑,“小子,老夫刚刚逼退了你的劫云,推迟了你的筑基之日,你可别怪老夫啊!”
胡非不怪他,他手上一软,昏了过去,没力气怪了。
清余抓着胡非,跟抓小鸡似得一样,他傲然而立,一手胡非一手摸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扬声道,“今年弟子大比的第一名,胡非,可有人不服?”
没有人回答他,在静默了数刻后,猛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西野炎被这掌声惊得回过神来,他抬眼深深看了一眼胡非,转身向外走去,他一双拳握得很紧,指甲刺破了掌心,深陷进肉里,他对此却仿佛浑然不觉。
他居然……输给胡非了?
他脑子只剩这一个想法。
胡非被带回了东莱峰,由清余亲自给他调息整理,到傍晚时刻就醒了过来。
清余有心想要打探打探他的底细,然而他一副凶相,胡非从睁开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害怕得不得了,问什么都摇头一个劲儿的说自己不知道。
他也确实是不知道。
清余无法,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回庚桑峰去了。胡非走后,清余抚须悲愤,想自己难道真的这么吓人吗?
胡非在离开东莱峰途中,却是遇到了一袭紫衫的傅秋良,这二人本来就不熟悉,点头招呼过后擦肩而过。而傅秋良脚步未停,却蓦地说道,“师叔,今日对不住了。”
胡非一怔,傅秋良已向前走去,幽幽传过来一句,“日后得空,我再向你讨教一二。”
胡非转过身,看见傅秋良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处。他低下头细想起自己上午时的行为,心里只有后怕。
胡非自己都觉得,那些举动不是自己能做出来的,就好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不但控制住了他的行为,连思想都被控制住了。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了西野炎来,然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胡非想起来,今天下午应该是西野炎同傅秋良有一场比试,他刚才怎么都没问问……
想到这里胡非猛的顿住,脸“轰”的一下通红发烫起来,然后他飞快的跳起来,大步的向东莱峰的传送阵处跑去。
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疯狂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你个蠢货你做了什么啊!”
他做了什么啊!
胡非想要扯住自己头发仰天长啸一声。
他,他,他居然亲了阿炎。
他当时在想什么啊!
胡非一口气跑到伶州峰上,在西野炎住处门口,却不敢进去了。他犹犹豫豫,踮起脚尖往里看,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你干什么啊?”
身后想起少年不耐烦的声音。
胡非听见这个声音,就僵住了,然后头皮发麻的转过身,看见西野炎站在他身后,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往一扯。
西野炎是从无执的凌阳峰回来的,掌门大抵是给人疏导上瘾了,他把西野炎拎了回去,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无外乎什么胜负乃兵家常事的,让他不要因此就气馁什么的。
西野炎黑着脸听完,掏掏耳朵哦了一声,就回了。
胡非站在西野炎面前,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阿炎我我我……”
西野炎一见他这模样就烦,抬脚绕过胡非往里边走去,刚跨进门槛,身后一声大喝,“对不起!”
西野炎停下脚步,额头上爆出青筋,一字一句用力重复道,“对不起?!”
他转身恶狠狠的看向胡非,“你是来跟我炫耀的?”
下一秒,他冲到胡非身边,揪着胡非衣领子,气急反笑,笑得穷凶极恶,“你不过就赢了我一次,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没错,西野炎根本不需要什么疏导,他自负到了极点,不过就是这么一次而已,总有一天他会把所有一切都踩到脚底下碾碎的!
“阿炎,不是……不是这个……”
胡非欲哭无泪,究竟是哪个,他也说不出口。
而西野炎见他含糊的辩解,刻意被隐藏的记忆登时复苏,他耳根子发起热来,一把将胡非推了出去,“闭嘴!疯子!”
他咬牙切齿威胁道,“不许说!给我滚!”
胡非被推的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他抬头泪汪汪的看着西野炎,“阿炎,真的对不起,你……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西野炎本来打算进屋去不要理这个疯子了,可听完这话,他阴着脸沉思半响,然后真的气势汹汹向胡非走了过去。
胡非吓得闭上了眼,然后又被西野炎拎着站了起来,再然后……
他嘴上一阵大痛。
胡非惊恐的睁开眼,看见西野炎放大的脸,他凶神恶煞的在咬胡非的唇!
真的是咬,牙齿狠狠地撕扯,见血了,感觉到唇齿间弥漫起了湿濡的血腥味儿,西野炎又用力的把胡非往后一推,语气十分的不屑,“这下我们扯平了!你以后再说!我真的就揍你!”
说着他看也不看,走进偏院里重重的甩上了门,把一脸呆滞的胡非关在了门外。
然后,西野炎背靠院门,一脸爆红,在心里鬼哭狼嚎,他脑子抽什么风了!这算哪门子的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