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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赌鬼们

背万年时的烧鸡公,一条开始叫鸣,家家户户,这里那里的鸡公都扯起嗓子,不歇气的叫。叫得龙大爷心烦意乱鬼火乱冒。他正和几个人在打麻将,打了一夜,是俗话说的:打到天亮早点睡,免得熬夜人吃亏。他现在刚好做了一副大牌,落听下了一个好叫,条子清一色,手里的牌是三个二条,四个三条,四五六七**条,和一四七三六九条。这一把和下来,如果是自摸加翻,两毛钱一墩,清一色三番就是每人一块六,三条带罡一番每人三块二,门前清六块四,他加漂十二元八,对家,上手两家该给他二十五元六,下手是和他对顶漂的,二顶三,该给他十九快二,这一把和下来,共计该赢四十四元八,他昨天晚上输出去的钱,就差不多赢回来了一大半了。“不要点炮啊。”他得意的说。

他和六张牌,叫宽,不想让上家点炮。

他知道上家手里扣着一张幺鸡,已经舞了两三圈了,没有打出来。上家就是他们现在打牌这酒馆的老板,叫王胖鸭。

看了看龙大爷,王胖鸭问:“退清了没有嘛?”

本来已经算好的账,因为王胖鸭点炮,就得重新算一次。王胖鸭十二块八,对门六块四,下手九块六,总计二十八块八,比他自摸收入四十四快八,要整整少收十六圆。赌徒算账,那就是电光火石的一闪念。龙大爷干脆把三个二条四个三条翻开让王胖鸭看,说:“你看我和什么牌嘛,你教我一下。”不能让上家点炮,他在等待一次幸运,他从来就是相信运气的。从昨晚开始打牌到现在,他的手气一直就很背,他不相信他会背时到底。他这么宽的叫,会摸不来一张他要的牌。一四七三六九,他和六张牌,桌子上现了张的,包括王胖鸭手里的这张幺鸡,总共只有八张,也就是说墩子上至少还有十张以上他和的牌,而墩子上剩余的牌,总共也不过三十来张了。他不需要谁给他点炮。

“龟儿子老王,你打呀。该点炮就点,明炮你也点了嘛。”说这话的,坐龙大爷的对家,是三河场的一个大绅粮,叫罗峰五。这三河场周围的田地,十股中有七八股都是他们家的。

王胖鸭犹豫,说:“龙大爷上筒子打筒子,上万字打万字,多半做的是一条青龙,这副牌很大哦。”

坐龙大爷下手的叶宝山急了,说:“那你就不要点炮,让龙大爷自摸。”他是三河场的镇长,也是一架袍哥大爷。

龙大爷龙金庭反而不着急了,他这牌是稳和的。

龟儿子背万年时的烧鸡公,一条叫开,家家户户,这里那里的都扯开了脖子不歇气的叫。但这也好,只要这一把和了,再打几把,就捞回了本钱,也就该散伙了。看王胖鸭,罗峰五,叶宝山他们几个呵欠连天的就知道,他们的鸦片烟瘾犯了。他不着急,他是不烧鸦片烟的。他气定神闲的等着,端起茶碗来,本想喝一口茶润一下干得冒烟的喉咙,却见茶碗里只要半碗干茶叶,一点水都没有。

不着急。

龙大爷心想。这把牌他是稳和无疑的。

王胖鸭打牌:“七筒。”

龙金庭戏谑的对王胖鸭说:“打到最后没叫是要赔的啊。”

“我有叫,单吊幺鸡。”王胖鸭干脆把牌全部翻来让大家看。

龙大爷说:“好嘛,你不给我点炮,我自摸。”就摸牌,省,是条子,应该是七条吧。

再摸没有下文。

三条是不可能的,四张三条都在龙大爷手里。

那就是二条了。

罡二条,罡不罡呢?

这开罡是很稳当的,不会有人抢罡。因为四个三条都在龙大爷手里,谁还能够和二条呢?

当然,开了罡,也不是没有损失,他就不能和一四七条了,只剩下六九条的叫。但反过来说,多一罡就多一番牌,罡上开花那就是该收入一百八十八元四。因为幸运总是跟着他的,他决定开罡。

——慢着,万一抓一张炮牌起来呢?罡上炮,那也是要加翻的,不过是给别人。龙大爷算着账。这是赌徒在算账,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闪念。他摸牌,用小指头省了一下,感谢神明,那虽然不是条子,不是六九条,却也肯定不是炮牌,那是一张白板。又叫白脸。龙大爷说:“我二条开罡,脸,你们要不要?”

“我和了。”下手叶宝山说,推倒了牌。

龙大爷看,是碰罡四个四万,三个五条,六七条三个八条一对白板。是对和八条白板带五条的叫。牌不小啊,三番,八毛。

对家罗峰五也说:“我也和了。”推开牌让龙大爷看。他是东南西北,幺九条幺九筒幺九万,中发白板。十三幺。带罡上炮,总计是十六翻。说:“我已经放了你好几次垡子了。”

怎麽会这样呢?龙大爷眼睛都直了。打了一夜麻将,三家赢他一家输,把带来的四十元大洋输光了不说,还借了叶宝山二十元,王胖鸭十元。这一个穿心炮点下来,该给多少??“欠一把!”他气恼的洗牌码牌,说道。

“算了嘛,龙大爷,天都亮了。”叶宝山说。

龙大爷红着眼说:“打桩啊,总要把这一圈打完嘛。”龙金庭龙大爷今年54岁,牛眼,狮子鼻,长了一脸乱草一样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嘴巴。光膀子穿了一件土白布绑带子的汗背心,举手投足,一身的腱子肉就别别乱跳。

叶宝山是庄家,他无可奈何的看着龙大爷,把三颗色子拿在手里,搓得哗哗的响,就是不往桌子上丢。很明显,龙大爷已经输干了没有钱了,还有必要再继续打吗?

龙大爷输红了眼急红了眼,大叫:“这个龟儿子,你打嘛。输的是钱,总不会要命嘛。你们赢了,该赢赢去。欠你们的,有账算账。未必然怕我跑了,赖了,或者屙皅稀屎给烂了啊。妈哟,我们这些人,袍哥人家,为了这么几个钱,完全不至于嘛。”说着就从腰杆上扯下他的盒子炮,咚的一声丢在桌子上。这是一把乌黑铮亮的大枪,装着长长的装二十发子弹的弹夹。没有准心,没有表尺,大小机头都张开着,子弹已经上了堂。一搂火枪口就会喷射死亡。龙金庭大爷是土匪,是在刀尖枪口上找饭吃的人。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就会遇到仇人,对头,或者军队。他的枪是必须在用的时候拿得出来,拿出来就要打响,先敌开火,那才有活路。所以就把准心表尺那些没用误事的东西给敲掉了。

这一下就把那几个人给吓住了。

王胖鸭连忙说:“龙大爷龙大爷,不是那意思,几个钱嘛,完全不必弄得那么深沉。”

“不是那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嘛?”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王胖鸭,杂种半夜没钱了借他几个,他就嘴嘴脸脸的不高兴。不就是欠了这一把,十几元钱嘛。“才几个钱嘛。”

罗峰五连忙打圆场说:“就是就是,才几个钱嘛?不要大家就搞的那么生分,打一会儿耍牌,又没有哪个是靠这个养家糊口兴家置业。”这是老实话,他就是听王胖鸭说龙大爷晚上要打牌,特意来奏角子的。本来想少输几个给龙大爷,和这一帮土匪拉一点交情。无奈龙大爷手气实在是太背了,就是赢不去。他没有赢钱,就是算上刚才这一把大牌龙大爷该给他的,也还是输了几元钱。

龙大爷想横了,说:“我就是,就是要在牌桌子上养家糊口。我这条炮火是真资格的德国货,在汉口花一百二十元大洋买来的。今天大家是朋友,就多少给算几个钱,打桩,赌!”

叶宝山说话了:“这个,龙大爷,你这个话就说得不袍哥了。”

“怎么就不袍哥了呢?”龙大爷问。论江湖,叶宝山也是一架袍哥大爷,而且是这地面上的当家大爷,他是主,龙大爷是客。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论正道,他是镇长,是官。龙大爷是土匪,是贼。有道是:大爷太爷,见不得总爷。虽然说龙金庭不怕叶宝山,他知道,叶宝山也是不怕他的。

“实在是烟瘾发了,要去烧一口救命。大家都是几个内盘,知根知底的,又不是哪个不知道。再说了,炮火这个东西,龙大爷你老人家拿着有用,我们几个就连它哪里是前头哪里是尾巴都不知道,拿来有什么用嘛。”一边说,一边就在自己抽屉里抓了一把钱,鹰洋,袁大头,川版,银角子都有,大约有十几元钱,连那枪一起推过来到龙大爷面前,说:“龙大爷,这钱,是前一阵你老人家帮着王胖鸭镇堂子,他谢你的。我今天完全就是来陪一个场合。我们今天晚上再来,好不好?”叶宝山说的前几天,那是几个混混酒吃醉了,在王胖鸭的饭馆外面闹事。他刚好路过。那几个混混看见他,就吓得走了。

这事情太小,龙金庭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王胖鸭却还记着。就借坡下驴,说:“这真的没有什么,袍哥嘛,哪有见势不好,立马溜掉的呢?妈哟,这人哪,死都死得,就是不要走霉运。人行霉运天不佑,放个屁都要把脚后跟砸落皮。你们硬是不赌了吗?”

“不赌了,不赌了。”罗风五王胖鸭忙说。再赌那也是没有用,不能赢一分钱的。而且他们确实是烟瘾来了,鼻脓口水哈欠连天,也没有精神再赌了。

“那就把账算了吧。袍哥人家,讲究的是来得清去得明,我欠你们多少?”

“这还有什么算的呢?我们早就说好是打一会儿耍牌嘛。”罗峰五说。他知道,这账算了,肯定是没有能够收回来的可能,反倒会让一个土匪每天记住你的名字,让一个土匪成天惦记着,那就是自己找死。

王胖鸭接口说:“对呀,能和你老人家打一会儿耍牌,那已经是给足了我们面子。还有什么账要算的呢?”

龙大爷见大家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很失落的站起来,把枪别在腰杆上,拿起钱揣在衣袋里,双手抱拳冲几个人行了一礼,说:“对嘛,几个朋友操得漂亮,龙某人这就道谢了。等哪天起了坎,一定请几位喝茶。”说完,就大步走了。

冲着龙金庭的背影,罗峰五、王胖鸭恶狠狠的又是吐口水又是歪嘴巴,真恨不得吃了他的肉把他那脑袋拿来当夜壶。恨他,又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叶宝山轻声问:“怎么着,昨天他又吃了你多少?”

王胖鸭痛苦的摇摇头说:“他倒是没有吃我多少,就是拿了十条卤鸭子,十几斤酒,上山给他的兄弟伙吃了。这样整,我们的生意怎么做嘛?”

龙金庭这一伙土匪就驻扎在三河场,十七八个人,烧烟吃酒都是赊账,这场上的大小生意都差不多要遭弄垮了。

罗峰五问:“叶大爷,就没有办法把他们请走吗?十几个土匪,一天就在我房子周围转悠,我一家人几个月都没有睡一觉安生觉了。”

“没有办法!”叶宝山肯定的说。他是镇长,又是袍哥大爷,礼法上说,他应该维持一方的治安,帮助炮团把龙金庭这一帮土匪给剿灭了。论江湖袍哥,他也应该维持地方,把龙金庭礼送出境。他想想说:“要不然,我还是去请炮团过来剿了他们。”

王胖鸭一听忙说:“算了算了,气是一阵风,忍过就轻松。”

罗峰五也说:“是啊,不要为了赶狼,放进来一条老虎。那兵我们都惹得起吗?”

三河场是田冬瓜和水晶猴子防区的交界,田部的炮团就住在上河方向二十里路的慈城镇。龙金庭这一帮土匪,那是省政府都挂了名,一直是要严令剿灭的。炮团也好几次过来剿过,七八百兵进入三河场,见不顺眼人就抓见了顺眼的东西就拿。战绩斐然,土匪呢,连毛都没有伤着一根。好几次,龙金庭就住在叶宝山他们家,十几个土匪弟兄,就躲在罗峰五家的红苕窖里睡大觉。恨土匪,又害怕土匪,他们这些绅粮就是这么软弱,自私。家大业大,站着房子躺着地,这是搬不走的。谁能不怕土匪呢?所以,他们选择了和土匪做朋友。

出了王胖鸭的饭馆,龙金庭走在大街上。

今天是四月十九,逢场天。三河场逢三六九。这是一个很小的场镇,只有一条一里多长的街道,西边是山,东边是涪江。

天已经大亮了,沿街的铺面大多数都提开了门板,但赶场的农民还没有上街,街上没有人行走,冷清清的,只有几只野狗在街上闲逛。

这都半年了,田司令的炮团一直驻扎在慈城,龙金庭他们不敢乱动没有生意。近一段时间,他手里确实很紧。

没有进项,十几个人要吃要烧要用钱,能不紧吗?他觉得这一票人马上就要散伙了,没有酒菜留不住客。饿着肚子是没有人肯跟着你跑的。好在前几天听人说,涪城那边有一个团反了水,炮团马上就要调往涪城。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在三河场下场口,龙金庭有一个嬲家,姓罗,人称小罗罗。她原来是场背后狗儿绅粮吴进平的大儿媳妇,男人死了,她才21岁。

杂种吴老二就不是个东西,他想把寡妇媳妇卖给一个老陕。

龙金庭带着人抢了那老陕,没有抢到钱,只抢到了小罗罗这么一个活宝。

她跟了龙金庭以后,在下场口开了一个卖纸烟洋油的小店。

近一段时间,龙金庭就是住在她的店里。

昨天,他让兄弟伙开了一顿荤,他也喝高了,麻麻杂杂的就把小罗罗压箱子的四十元钱拿出来,以为豪赌一场赢个几十一百元钱,让兄弟伙吃好一点,养壮了身子骨,好开始做生意。没想到手气那么背,输了个精光。

怎么办??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小罗罗交代。

小罗罗人很漂亮,对龙金庭也是好得没法说。就是心眼子小,爱唠叨。一点事情到了她嘴里,不说你三天三夜不能算完。那钱,是她从她婆家卖她的钱里要出来的,是供她下半辈子生活的。龙金庭给她输掉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怪罪龙金庭。

前面就是纸烟店了。龙金庭心里很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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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土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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