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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芳心可可无由说

“天啊,你还要怎么样嘛?——”

张甫臣撑着一把大油纸伞,在内院的院坝中间,给赌气跑出来,坐在外边淋雨的三小姐遮雨。也急得呼天呛地了。

劝慰人安抚人,你得知道原因知道为什么,知道被劝慰安抚的人为什么发火生气,你才能劝慰安抚。像三小姐这样无缘无故的,完全莫名其妙嘛,就跑出来淋雨。这怎么劝慰?在学校开完会,风急雨大,张甫臣打着雨伞,送三小姐回家。这是在城里,路上虽然没有人行走,街两边可都是人家都是眼睛。所以他就伸直了手臂,打伞只能遮住三小姐不淋雨,自己却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里,青荷青草接着,饭菜已经摆在桌子上,洗脸水也打好了。一切都是好的。没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什么惹得她生气的呀。今天开大会,她见到了白老师,也是很兴奋的呀。回家路上,因为下大雨,没有人行走,也不可能碰见什么使她不高兴的人,不开心的事啊,她不该发这种无名火啊。

三小姐一进门,脸都没有洗,叫青荷给她端一把椅子,放到院子中间。她跑出来,坐在椅子上淋雨。

青荷青草吓慌了,急忙叫张甫臣快点进来劝说三小姐。青草撑起一把伞给三小姐遮雨。风太大了,又是乱风,青草支撑不住,根本就不能遮住三小姐。就不住声的叫张甫臣快点进来。快点来给三小姐打伞遮雨。

张甫臣当然也着急,比青草青荷更急。女人是不能淋雨的。他妈妈就是猛不丁的沾了冷水落下了一个头风痛的毛病,最后痛死了的。他现在真是热油煎心啊!可是,没有三小姐命令他进内院,他是不能进去的。

这是老爷的命令。老爷一再强调,说这个不比别的事情,别的事情做错了,大不了打一顿,扣一天饭,扣一个月月钱。这事情犯了,就是三小姐没有叫他,他进了内院。那轻者就是撵出家门,重者就是打死沉河!绝不轻饶宽恕。当然了,这是指在这个院子里。这里是涪城警察局副局长余保利的公馆。前边一大院房子是住余保利一家人。他们一家四口,六个丫头,三个老妈子,加厨师门房。张甫臣也是住前边院子,不是住在余保利家。老爷在三小姐进城来读书时,高价买下了这块地,给三小姐修了这院房子,顺便在院子腰墙外,给张甫臣修了一间小屋,让他住在那里。那是只要三小姐在屋里,张甫臣也就肯定在屋里,他就是三小姐的门房的意思。老爷吩咐过,任何外人,包括余保利和前边院子的男女人等,除了二小姐外,没有三小姐叫,都不能随便进入内院。如有违反,进去的人要处置,张甫臣也不能例外,轻者撵出家门,重者打死沉河。

张甫臣在腰墙外急得双脚跳,问道:“三小姐,你怎么啦,你说呀?”

三小姐笑笑说:“你不要管我,我淋一会儿雨。”

有这样淋雨淋着玩的吗?这也太奇怪了吧?张甫臣打着伞,自己淋成了落汤鸡,把三小姐干净清爽的送回来。她却要到露天坝里来淋一会儿雨。他着急呀,提溜着刚才的伞,在腰墙外面走过来走过去,想办法怎么劝三小姐回去。“青荷青草,你们进去把你们的铺盖拿出来,给小姐盖在身上。”

“这——”两个丫头十分不情愿,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侍候的就是这么一个刁蛮古怪、莫名其妙的小姐。他们把铺盖拿出来,盖在三小姐身上。谁知道三小姐身子一抖,站起身走开。两床铺盖都掉在了雨水里,弄脏弄湿了。

张甫臣哀求说:“三小姐,三小姐,我给你跪下吧,算你可怜我们好不好?你先进屋里去。心气不顺,你就打人吧,想骂谁就骂,想打谁就打呀。”就作势要跪下。

“不准跪!”三小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和张甫臣四眼相对,怒吼道:“你忘了我给你说的话了吗?除了老爷太太,除了父母祖宗,你不准再给谁下跪了。我的话你当是耳边风吗?你连我的话都敢不听吗?”

张甫臣跪了一半,被三小姐吼住,跪不下去,又不想起来。如果下跪能求得三小姐马上回去换上干衣服,他真的不在乎跪一次。她是主子,她是三小姐。她是个刁蛮成性喜怒无常行为乖张弯酸刻薄任性怪诞莫名其妙无所不为的三小姐。这个张甫臣知道。她还是一个女孩,女孩都是脆弱的,弱不禁风。怎麽能这样淋雨呢?

张甫臣没有跪下去,也没有站起来。弯着腿勾着腰样子极其吃力极其难看,很滑稽,终于逗得三小姐噗嗤一笑,说:“张甫臣,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教导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我为什么要可怜你们?你们很可怜吗?我为什么心气不顺?我心气不顺就打人我是那种人吗?我还想打谁就打谁,我疯了神经病了吗?我现在只是想淋一会儿雨,这没有犯着哪一条家规王法吧?算了算了,你娃别进来管我嘛,把我淋病了,头疼脑热的,老爷回来看是谁倒霉。”这就算是叫张甫臣进内院去了。纯粹的米家三小姐式的命令。

张甫臣进去,在三小姐身边,给她撑伞遮雨挡风。因为是乱风,一会儿从这边吹过来一会儿又从那边吹过来,雨是肯定挡不住的,三小姐已经是浑身湿透没有一丝干纱了。风吹在张甫臣身上,他都觉得很冷。三小姐肯定也很冷啊。

是的,就是这样吹风,淋雨,糟贱自己的身体。却没有犯着家规,三小姐不怕谁告到老爷太太那里去。她心里难过,烦躁啊。

张甫臣是左右遮掩;三小姐是故意躲开他的遮掩和庇护,在大雨狂风中漫步。

这就把张甫臣急得喊天了:“天,你还要怎么样嘛?——”

内院里的动静又闹大了。外院的老妈子门房厨师,也是出于好心,急忙进来看看。他们怕真的弄出了什么事情,老爷追究下来是肯定饶不过他们的。余保利心里不高兴了,也是他们吃亏。虽然,内院的事情,他们管不了,他们也没有做错什麽。谁知就是这一看,才真正错了。

三小姐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上衣,里面扎了一条红绸子绣着锦鸡杜鹃的肚兜,一条黑大绸裙子也被淋得透湿,贴着肉,明显的看得见里面裤衩的轮廓。三小姐已经原形毕露了!!

只是一闪,一眨眼一刹那一机灵,三小姐就已经意识到不妥,转身跑进了房间。她是女孩儿,有这个直觉。

张甫臣也意识到了这个,伞一掉头就指着厨师门房杵过去,大吼道:“看什么看什么,滚出去,滚出去呀!”

这就惊动了二小姐,碧云紫云左右搀扶,彩云打伞前呼后拥的进了内院。厨师门房早跑的没人影了,三个老妈子吓得发抖。二小姐瞟了他们一眼,径直走进了三小姐的房间。

二小姐,在这个家里应该叫余太太才对,刚刚坐完了月子,本来就很娇小的身子,现在更显虚弱。不过气色很好。她一般不管三小姐的事情。不是不想管也不是不应该管更不是不敢管,只是她管不了三小姐,说不赢她犟不赢她,骂人,她又不会。只是在三小姐闹得太不像话了,响动太大了,她才进来看看。也仅仅只是看看,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等老爷回来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她从小就很文静,立坐行走,言谈举止,都是老爷按照大家闺秀的样子严格教育精心雕琢的,稍有逾越,立即纠正。大家闺秀,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恭顺温婉雅致得体走正坐端等等固然很重要,非常重要绝对必须。但最关键的,却是从容,娴静。不惊不诧、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不喜不怒、不嗔不悲、不愁不怨。从容,才是大家闺秀的妙谛。而二小姐就是能够从容面对一切的女子,大家闺秀!

三小姐在青荷青草的帮助下换衣服。二小姐看着,看见三小姐已经日渐丰满成熟的身体,她知道妹妹为什么会有那种让大雨淋一会儿的冲动。少女思春,身体发热心痒难挠。她也有过这个时期,也有过这种冲动。当然,她不敢就去淋雨,倒不是怕老爷打。老爷没有打过她,做错了什么就是说教而已。直等到三小姐换完衣服,才说了一句远天远地,与今天的事情完全不挨边的话:“河里涨大水了。”

言谈说话,也是大家闺秀的一门必修课。不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叉吧,文言词叫浅薄;也不能就事论事,为一句话半个字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张狂;更不能不懂装懂乱发议论说古道今:轻浮!

大家闺秀,要紧的就是落在这个大字上。

大,什么大,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招摇张扬比狠夸富算吗?不算!那顶多算的上一个发了一点猛财的土肥鳖小财主家里的小姐,其扭捏作态刁钻古怪,比那些规矩老实的小家碧玉更令人不好恭维。

大是什么?大是从容,宽容,包容,是容溶融熔。是度量,是不可限量,是无所不能包容的宽大盛充的雍容。犹如大海,江河淮汉五湖三江汇流,恒古不溢;犹如后土,昆仑太行五岳三山雄踞,万世不灭。

二小姐就深得大家闺秀说话的要义:言之有物,不着实处。

谁知道三小姐一听又跳起来说:“我要去看河里涨水,赶快,我要去看河里涨水。”就要出门。她当然出不了门,二小姐的丫头彩云碧云紫云站在外面像屏风一样挡着她。屋子外面还有张甫臣在院坝中间。一听她又要发疯,急得没着没挠,在大雨里转圈。

二小姐稳坐在那里,说:“坐下,三妹,你坐下,河里涨水嘛,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没见过。哪年都要涨几次,看你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哪里像一个大家小姐哟。坐下,我们说一会儿话。”她和三小姐感情一直很好。二小姐亲生母亲死得早,她是三小姐的妈妈欧氏夫人养大的。和三小姐说话,她不需要忌讳什么,可以交心。虽然她也有监视管教三小姐的责任,但那必须是三小姐确实做过分了,离谱出格了,才报告老爷,是善意的规范,没有丫头老妈子那种邀功请赏的恶意刁状。她想知道三小姐究竟想什么,以姐姐的身份加以引导开解,渡过这个青春热血的叛逆期。

三小姐没有听二小姐的,大声命令道:“张甫臣你准备一下,我要到河边去看涨水。”

二小姐很无奈,说:“你呀,从来就是说起风就是雨,没有一点沉着稳重样子。就是要去看涨水,也应该等雨小一点再去呀。那洪水自己在河里涨着,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消。”

三小姐说:“二姐这就是你不懂了,没有风雨雷电做背景,那涨洪水有什么看头?就是要在这个时候去看:天风浩荡,电闪雷鸣,黑云翻卷,暴雨倾盆。这个时候去看那洪水齐天,一泻千里的壮观;去体味河水从天而降的霸气;去感受河水奔流到海不回复的决绝。要的就是这味道。”

这一篇说道二小姐闻所未闻,但觉得很有道理。就说:“那也好,三妹你坐下别急。”就叫彩云去把余保利的那两件油布雨衣拿来,给三小姐一件张甫臣一件;叫紫云出去叫两个警察来跟着;再叫老妈子准备一下,跟三小姐出门。

“二姐啊,我就是到河边去一下,用不着这么夸张吧?”三小姐说,对二姐的安排很不满意。她觉得带着张甫臣去就很好了。

二小姐笑笑说:“你看见老爷怎么保管他的那些古董瓷器了吗?红绫包裹棉絮填塞精美木匣子装着,还像祖宗香炉一样尊重的轻拿轻放。你就是那元青花梅瓶,怎么小心都是不过分的。河里涨水,恶风暴雨的,不这样我不放心。”

“没想到,我就是那么个古董东西啊。”三小姐玩笑说。

收拾一阵,一行人出了门。四个警察,俩前俩后。三个老妈子带着食盒衣服汤婆子;青荷青草白云碧云四个丫头,前呼后拥,把三小姐护卫着,从南街出来,沿大街一路向北,穿城而过。

三小姐张甫臣穿着油布雨衣。这油布是用上好的土白布,两面刷上桐油做成的,能隔水挡雨,但是很硬,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张甫臣打着一把雨伞,为三小姐遮挡淋向她脸面的雨水。一路走来,引得街道两边的人都探头观看,不知道米家三小姐要到哪里,去干什么。

三小姐沉默的走路。她心里难过,烦躁啊。她有她的,也只属于她的难过和烦躁。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换一个人,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她,这些烦躁难过都是不存在的。她有她处的环境、地位、身份、性格,思维模式和行为准则。这一切,决定了她的烦躁难过只属于她,就像她的影子,甩不掉,割不断,紧紧缠着她。

她觉得她是喜欢张甫臣了!

她也感觉到张甫臣喜欢她!

两情相悦,本应该是很幸福很甜蜜很享受的,却苦于她和张甫臣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

她有她十多年来做主子习养成的自尊和高贵,决定了她不会主动找张甫臣去捅破那张纸,告诉他,她喜欢他,愿意嫁给他。那显得太贱了。她的高贵高傲不允许她那么做。

张甫臣也有他十几年来做下人养成的自卑和谦恭,他不敢对三小姐说什么。

三小姐是女儿家,她应该有她的矜持,胆怯,面浅。她觉得应该是张甫臣先给她说,他是男的,应该有勇气刚毅和大方。说一句话,也是不费什么事的。为了听他这句话,三小姐给了他无数暗示无数提醒,也作弄了他很多次。她相信张甫臣是听懂了的,也知道她想要他说什么。他就是不说啊。

三小姐和张甫臣,每天一刻不离的在一起。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回米吉桥家里,都在一起。身体相隔的距离,有时很近,近到像现在这样伸手可及;有时远一点,那也远不到哪里去。彼此都能够感觉对方的存在,能够感受到对方信息,甚至能嗅到对方的体味听到对方的心跳。彼此都有触摸一下对方身体的冲动,她自己有,也能感觉到张甫臣有。他们的心早就是相通的了。

但是,三小姐不会!张甫臣不敢!

有米家祠堂严厉的家规家法;有老爷再三再四的叮咛嘱咐;有二小姐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有一屋子丫头老妈子的盯梢报告。这一切,构成了一张有千千万万个结的大网,缠绕笼罩着,挚肘羁绊着三小姐的、张甫臣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这样就是一种悲哀一种苦闷一种难受了。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心里有千万句话,却一句也没有办法说。不说,大家都不说自己最想说的,也是对方最想听的那一句话。却又不能不说话。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不说话行吗?说,就说一些淡话,说一些三不作五的废话。三小姐时常感到憋屈,需要发泄,怒不可遏,就一次次作弄张甫臣,就像冤枉他赌钱;和一个叫花子女人说话了,是不是看上那女人了?抱过青草几次了?以及让他担很重的东西进城来。有时也像今天这样糟贱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甘苦自知啊,不管是作弄张甫臣还是糟践自己,都在伤害他们两个,刺伤她和张甫臣的心,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怒苦闷按耐不住内心的悲哀疯狂啊。这是三小姐的劫难,心劫。不能避免不能逆转不能躲闪,只是她个人的。这种事情,落在谁身上都不会如此苦不堪言。

比如说二小姐,从身份说,她是主人,大家闺秀,她不会,也不可能和一个下人走得那么近。这是说心灵的距离,身体的距离是无妨的,他给她打伞是他的本分,他为她做任何事情都是他的本分。她不会和他有什么感情纠葛。所以她就不会有这种痛苦;再比如说丫头子,青荷或者谁吧,看上张甫臣了,谁先说都无妨,说开了,两个家奴有情了,主人就让他们结婚,了却主人一件事情。这是从地位上说。又比如,另外的,不管谁家的女孩子看上张甫臣了,和他好了,请媒人说合商讨嫁娶就行,人家没有米家祠堂那么多严厉家规家法,也没有米老爷那么多禁忌防范。这是从环境上说。

宿命,三小姐命中注定,必须承受这份只属于她的、心灵的劫难。

鲜花,因为生的招摇而凋谢;珊瑚,由于死的沉寂而永恒。这是张甫臣把玩余保利拿回来的红珊瑚时,随口吟咏的。

中午,风狂雨骤。张甫臣给三小姐打着雨伞送她回家。她没有淋几点雨。张甫臣被淋得浑身湿透像落汤鸡。

你不怕淋雨,难道我就怕吗?

你不是说陪着我,难道我就不能陪着你吗?陪你淋雨陪你喝醉陪你冷陪你做一切事情陪你死!反正陪着你就是了。

你怕我淋雨怕我生病,你不是已经淋了雨吗?要生病大家生,苦药汤子陪着你喝。甘苦与共嘛。你怕,我就叫你怕,叫你急,叫你环护不着,白怕,干着急,看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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