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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对骂

安翠把两元钱装在安秃娃的衣服荷包里,说:“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走啊。”

“走吧。”安秃娃拿起包袱。却见他妈又坐到桌子边去了。

抿头发,扑粉,画眉毛,呡口红,最后还匀了一下胭脂在她高耸的颧骨上。

安秃娃急了,说:“妈,你在干什么啊?是不是半夜起来坐马桶也得先抹一点口红,没有口红滋润就拉不出来呀?”

安翠冲儿子笑笑,说:“走嘛。”朱云贵船上那些船工都是她的常客,她已经没有姿色了,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苍老,做妓女也是要讲究职业道德的。

出门,刚刚转过照壁,迎门就看见一张怪笑着的麻脸。那是“菜根香”饭馆的老板娘麻婆娘。骂:“嘿嘿,是‘鱼翠子’啊,这么一大早,又要到哪里去卖呢?”

“鱼翠子”是安翠的绰号。是四川人给翠鸟起的名字。和麻婆娘骂架,是安翠这一辈子除了**而外做得最多的事情,她并不怕她。也怪笑着说:“我是到对面你们家去呀。我陆哥说我们对面住着,他早就想照顾一下我的生意了。你是帮他来接我的吗?这怎么好意思呢。”

麻婆娘这人,城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当面叫她老板娘,背后叫她麻婆娘。因为她脸上全部都是麻子。她的麻子是极其有水平有深度的,而且多,极其难得能够找到一颗是圆的,因为麻子太多,麻子挤麻子麻子压麻子,把麻子都挤瘪了压缺了。的确一件遗憾。她长得高挑个子,丰胸肥臀,从背后看她的身材,其实是一个美人。所谓天使身材魔鬼面容吧。见和安翠一见面就接上了火,她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开骂吧:“鱼翠子,你把老娘的狗屁娃藏到哪里去了?乖乖的叫出来我们万事皆休,要是东说西说元宝称砣,你莫怪老娘不认黄。”她先来一通威胁。

门房里的大茶壶低声下气的说:“老板娘啊,你不要这样大声吵闹嘛,真的没有看见你们少东家进去呀。即使吧,他真的在里面,你进去找一下我们没有意见。这时候客人们都在睡觉啊。”

麻婆娘的丈夫陆建中也帮着劝:“就是啊,想来即便我们狗屁娃真的住在他们屋里,那也是我们儿子自己找安秃娃的,他惹了祸,吓着了不敢回家。怎么能说是人家给藏起来了呢?我进去叫他出来。”

“你真的想进去看看吗?”麻婆娘从嘴里拔出一直叼着的银牙签,点戳着丈夫的额头说:“那你进去嘛,看样子你就是想嫖一下鱼翠子嘛,可能你不知道,她的那个东西是见过大家伙的,你去了可能只有伸一条腿杆进去薅一下。你没有看见人家已经卖不脱了,脱了卖都没有人要了,究竟还有什么搞头嘛?”麻婆娘能干,经营着菜根香馆子,做厨师,红白案都是一把好手,但她在涪城这地方最出名的还是骂架。她一骂起架来,那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专门捡,也总是能够找到挨骂一方最疼,最不愿意人家提及的事情骂。今天这几句,至少在她来说,是把她的骂架术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她没有针对挨骂的安翠,而是骂自己的丈夫,但每一句都是说的安翠心里最痛的事情。

安翠骂架也不是弱人,她骂架却极有她安翠的风格,那就是不生气不着急,先听,对方把自己骂得再痛伤得再狠,也忍着,直等到对方骂累了,想喘口气了,必须想新词了。才慢慢的将就对方的话回敬几句:“是,你们家狗屁娃是我藏起来了,只不过这时候没有办法给你弄出来,不方便。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麻婆娘一听就得意了,仍然指点着丈夫的脑袋骂:“你看是不是?像她这种贱货**破烂货,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妓女,你能给她脸吗?她要过脸吗?她有过脸吗?你轻言细语的说了半天,她面都不露一个,你刚刚想骂她,她就承认了。”因为已经胜利在望,也无需多费唇舌,她又把银牙签插进嘴里,剔牙。说:“说呀,藏在哪里了,我们好去找。”

“在我X里,他在里面舒服,不愿意出来。”安翠指指自己的裤裆说。

麻婆娘说:“瞎说,你那个X没有那么大。”

安翠双手叉腰扭摆着胯像放鞭炮一样说:“我们是娼妇妓女呀,我们的东西是被大家伙楦大了的呀,我们的东西一年四季都必须用大家伙戳着才不痒呀,不像你们的东西,有事没事,只需要有一根牙签戳着就很开心舒服了。再说了,我们是没有脸不要脸的,但是我们的脸皮就有人爱看,不像你那张麻脸看了叫人恶心。信不信,我们一起脱了裤子到十字路口去摆起,不说是人,就是有一条狗舔你一下,我就见人磕头见人钻裆。给你出个注意,要见我陆哥前,去买一个笑脸壳子戴上...”安翠口沫乱溅,手舞足蹈,神采飞扬,正在极尽所能完成这毕生最得意的一骂。

安秃娃扯着他妈的衣服,焦急的说:“妈,妈!不要再骂了,我们已经来不及了,快想办法走啊。”

“走!怎么走?麻婆娘堵在门口要人,我们总不能飞出去嘛。”安翠也急,但没有办法。

这时候,门口看热闹的,已经扎断了这一节街,随着麻婆娘和安翠一句句妙骂,不时哄笑捧腹,外面早已经水泄不通,大家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想尽量看清楚麻婆娘和安翠的表情。

安秃娃急得团团转。嘴里直说怎么办怎么办。他是非常想出去闯一闯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特别是近一两年,他妈病了,越来越挣不到钱,生活越来越艰难。他一天天长大,儿时的玩伴没有了——狗屁上学;石头娃学木匠;闰娃子帮他婶子守杂货摊子;连最没有出息的水牛娃也接了婆娘,据说马上要当老汉儿了。只有他,没有事情做,连玩耍的伙伴都找不到。“怎么办呀?妈。干脆我们冲出去,我去抱住麻婆娘,你跑。”安秃娃说。他知道自己是抱不住麻婆娘的。麻婆娘凶恶,力气大,经常把他丈夫陆老板按在街中间打。更不说安秃娃只是一个小孩。他就是想试一下,他太想和朱云贵叔叔出去闯世界了。安翠茫然,说:“我跑,我往哪里跑?”

“往炭码头啊。”

外面,麻婆娘还在跳着脚破口大骂。挨麻婆娘的骂,安翠已经习以为常。她能够骂的,无非就是娼妇妓女卖什么东西的,安翠本来就是。同样一句话,骂别的女人,也许会伤害很深,对安翠却不起作用。她在想她的心事。说:“我们这个时候再到碳马头去干什么?炮都放了这么久,人家神早就祭完了,开船了。你以为你是谁,人家还专门等你?”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

“狗屁娃到哪里去了?”安翠问。她知道狗屁娃没有从大门进去,也没有从大门出去过。那是另外有路进出的。

“不知道。”

“他现在不在院子里吗?”

“肯定不在。他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且只要他不想让他妈找到他,他妈就永远找不到他。”对狗屁娃,安秃娃是太清楚了。

“那他是从哪里跑出去的呢?”安翠问。

安秃娃一拍脑袋说:“对呀,后院有一个狗洞,那是狗进出,去城外粪坑找屎吃刨出来的,走一段粪坑子路,翻河堤就是粪码头,现在说不定我们在那里还见得到朱叔叔。”

“好,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安翠说。

这时候,邵灯影儿送客人张老爷出门,吆喝一阵,围观的人让开一条路让张老爷走过。她非常生气,却找不到安翠,转身冲跳脚大骂不休的麻婆娘说:“收拾了嘛,老板娘,你也冤枉变了一次女人,怎么连人都不会骂呢。该怎么骂人我今天没心思教你,我教你不该怎么骂人。比如我骂你,你龟儿子瓜婆娘,你煮了一辈子甑子干饭,锅烧烂无数口,甑子蒸烂无数个,你卖给男人吃,你卖给女人吃,你卖给老年人吃,你卖给小娃娃吃...”邵灯影儿慢句慢句的骂,骂一句,围观的人就笑一阵,到这时候,连麻婆娘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但笑过之后却忍不住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呕心沥血,劳神费力的骂了一早晨,人家根本就无关痛痒,还有比这个更叫人伤心的事吗?

安翠和安秃娃果然就是从狗洞里钻了出去,走过粪坑,翻过河堤,来到粪码头。刚走拢,就看见河中间朱云贵的船,装着满满的一船油篓子,缓缓的,顺着中流漂了下来。天已经大亮了,河对面的山头冒出了一轮血红血红的太阳,一河波浪流光溢彩,极像是传说中的血河承载着灵船,给人一种虚幻恍惚的感觉。

那就是安翠希望。

那就是安秃娃的希望。

那河、那船,似乎完全就是梦中的事物,没有一点真实的质量。但对于安翠母子来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一点希望而且还稍纵即逝。所以一看到船,安翠就哭着大叫:“他朱叔叔,我们在这里!”

船上的人也早就看见他们了,但俗话说:开船不等岸上人。这是重载船,在放下水,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的。站在船头搬前梢的张三星大声问道:“鱼翠子,你是怎么搞的嘛?没有扯脱吗?害得我们在码头上等了半天。”

“鱼翠子”是川西北的人给翠鸟取的名字,放到安翠身上也实在很合适,她的确像翠鸟一样尖嘴长舌,也像翠鸟一样美丽光彩过。“对不起,我们睡过头了。”

“那怎么办呢?”张三星扭头和船上的人商量。

安翠见船远远地在河中间漂着,不快,却坚决的不停顿、不可逆转地漂走,觉得今天安秃娃是肯定没有办法上船了。想着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儿子出去找一口饭吃奔一条生路,却就这样给耽搁了。她真的伤悲。她是灯枯油尽、心力交瘁了,之所以能够支撑到现在,仅仅只是安秃娃没有一个正经的出路没有吃饭的地方。是凭着这份不能瞑目的意愿支撑着她没有倒下、没有死。她病了,是痨病,咳嗽,咯血,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像翠鸟一样没有几两肉了,她还能支撑多久?她还能够等到下一个机会到来吗?想到这里,安翠禁不住悲从中来呼天呛地嚎啕大哭。

张三星和船上的伙计商量以后大声对这边说:“鱼翠子你听好了,叫安秃娃装备好,我们把船靠过来以后,叫他跳上来。”

安翠没有听明白,安秃娃却懂了,说:“好啊好啊,你们快靠过来吧。”

朱云贵搬舵,张三星和旷洪顺、吴言高、赵登龙他们几个人下死力气的打前梢帮助转弯,好一阵忙碌,几乎把船给弄得横在河中间了,才把船靠过来。因为河水流着,船头已经放过了粪码头,船尾巴又还在河中间,大家手忙脚乱的把船摆顺,眼见得船就向干岸上冲过去了。

“跳过来,快跳过来呀。”朱云贵急切的大声叫,张开双臂迎接安秃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船刚刚摆顺,船尾掠过安秃娃面前,相距有一丈远。

安秃娃却不敢跳,太远了,而且船还在动,向下河方向漂流。这个要是在平时,在干岸上,一丈的距离对他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他从来没有试着向移动的地方跳过。

船终于漂走了。

这就急坏了张三星,骂道:“这个龟儿子没有夹卵子的东西。”咚的一声跳下河,几把凫水过来,拉着安秃娃下水,带着他游向大船。

“包袱,把包袱拿去。”安翠记起自己还拿着儿子的包袱,一边叫一边将包袱朝船上丢去。包袱掉进水里,离船还有起码两丈远。她没有力气,那个包袱里又大坛盖子小坛盖子的装了五六个给安秃娃吃饭用的家伙,太重了。

没有人去理睬包袱的事情,太忙了。

一则必须注意放船,这里是岸边,水太浅了,重载船不能在这里久呆,必须马上把船放到中流水深的地方去;再则大家也伸挠钩蒿杆接应着张三星和安秃娃。水里,张三星在安秃娃的裤裆里摸一把,冲安翠上:“鱼翠子,你龟儿子瓜婆娘欺骗老子,你们安秃娃没有**啊。”

安秃娃知道他是和妈妈在开玩笑,也不客气的说:“乱说,老子的家伙,只是差没有两个耳朵,要不然也像你的脑壳一样,只有一个眼儿。”

船上的人听了哄堂大笑。张三星右边眼睛长翳子(白内障),看不见东西。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安秃娃张三星弄上了船,走了,走远了,看不见了。

河面上只有那个包袱在漂荡,那个包裹着安翠的爱,希望,以及安秃娃的饭碗,衣被温暖的包袱孤独的漂荡着。

河面空荡荡的,如安翠空荡荡的心。她该做的,能做到的,她都做了。第二天,人们在粪码头发现了安翠的尸体。不过是死了一个老妓女,这件事情,连议论的人都没有,大家听过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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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土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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