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六五。分明又相逢。
江月清凉半温酒,生死不过一场休。
一弯月牙挂在树梢上,银辉冷冷清清笼罩着长安城。
江温酒抱着商青鲤踩着屋顶一路疾行,青丝逶迤,广袖生风,像是要奔月而去。
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平和而隽永,令商青鲤觉得沉静且舒畅。她仰头向江温酒看去,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缱绻。
商青鲤眼睫轻颤,道:“多谢了。”
江温酒低低笑了一声,并未言语,避开巡街的禁卫军,把她带回了太极殿。
太极殿位于大内东六宫之一的太极宫内,东六宫统称为东宫,北楚建国以来一直有“太子掌东宫”的说法,故而东宫也是太子宫。
而太极殿,则是历任国师来长安主持祭礼时暂居之处。
太极殿看上去素净雅致,窥不见半分皇宫里的富丽堂皇。正殿内挂满了白色纱幔,见之便觉凄清。
江温酒把商青鲤抱到侧殿的榻上,缓缓松开环着商青鲤的手,接着抱胸向后退了两步,微微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几眼坐在榻沿上的商青鲤。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留仙裙,裙摆铺在榻上,如刹那花开。见惯了商青鲤红衣时极张扬又极清冷的模样,这样浅淡的紫色,衬着那张陌生的清秀容颜,倒有几分轻罗小扇白兰花的温婉。
江温酒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商青鲤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问道:“看什么?”
听言,江温酒长眉一挑,迈步走到榻前,稍稍一倾身,一只手已经抚上商青鲤的脸颊,他掌心温热,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商青鲤一僵。
指尖顺着脸颊划至鬓边,勾起贴合在商青鲤脸上的人(皮)面具,轻轻将它掀下,江温酒用眼神描摹过商青鲤的眉眼唇鼻,伸手解开她被玉无咎封住的周身穴道,笑吟吟道:“还是这样顺眼。”
“……”穴道解开之后,游走于经脉中的内力便自行向丹田涌去,只要过了今夜,她武功便能恢复。商青鲤轻舒了口气,伸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抿了下唇,道:“多谢。”
将掀下的人(皮)面具揉成一团扔出窗户,江温酒倚在窗边,道:“道谢的话你今夜已说过两遍了。”
说完他眉眼一转,想起当日在太虚宫里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商青鲤的反应是……请他喝酒。是以江温酒又道:“我言下之意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嗯?”腿上又一次像是在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商青鲤蹙了下眉,抬眼看向江温酒。
他倚着那扇敞开的窗户,窗外走廊上的宫灯,对面的宫殿,还有天上那弯月牙,都在他身后,衬着他无双的容色,意态风流,堪以入画。
“朋友么。”江温酒凤眸里有光影摇曳,像是身后月牙的清辉揉碎在了他眸间。商青鲤蹙眉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江温酒脸色略沉,几步上前,道:“怎么了?”
商青鲤摇了下头,无意向江温酒提及曾被玉无咎金针封穴的事,反倒是在心中细细咀嚼了他那句“朋友么”里“朋友”二字的含义。她茶色眼瞳里现出些犹豫,又很快散去,到底还是决定与江温酒把话说开,“你会出手助我,其实…是因为我手上有鸿雁刀吧。”
眉梢轻轻一扬,江温酒探身一手握住商青鲤的手腕,另一只手号上她的脉搏,道:“猜对一半。”
丹田内此时凝聚的内力尚且不到一成,商青鲤自是挣不开江温酒的手,只得任由他把脉,闻言道:“只一半么。”
“自然。”江温酒收回手,凤眸里有暗流涌动,他语气有些不愉,道:“金针封穴?”
“……是。”商青鲤顿了下,坦白道。
“穴位。”江温酒道。
他适才号脉,只觉商青鲤脉相滞涩更胜之前,能探出些金针封穴的痕迹,却不能探出被封住的是哪个穴位。
“三阴交。”商青鲤晃了下右腿,道:“不碍事。”
江温酒的目光在她右腿上扫过,缓缓直起身子,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以后转身离去。
商青鲤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左脚踩在榻前的脚踏上,便想起身去稍作洗漱。
“喵~”她右脚还未落下,酱油已从殿外窜了进来。只几日不见,它像是又长大了很多,身形变长了些,腹部的毛发早已长出,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幼豹,淡绿色的瞳仁间隐约流露出几分傲慢。
“酱油。”商青鲤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笑意。
酱油跳上榻,仰着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亲昵地又叫了两声:“喵呜~喵呜~”
抬手轻轻拍了下酱油的脑袋,商青鲤道:“小家伙,好久不见。”
酱油甩了甩尾巴,蹲坐在她身旁,抬起一只爪子舔了舔。
跟在酱油身后的江温酒端着只木盆走至榻前,眼神掠过酱油,落在商青鲤身上,她向来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的头发被绾了繁复的发髻,夜里疾行时发髻被迎面的风吹的有些凌乱,此时满头珠翠还未取下,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把木盆搁在榻前,盆中热水升腾起缕缕薄雾。
有酸气扑鼻而来,商青鲤低头看了眼盆里黑色的水,不解道:“这是?”
江温酒却已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长长的袖袍和流泻而下的青丝皆落于地,他似是毫无所觉,伸手抬起她的一只脚,替她除了鞋袜,又细心将裤脚为她卷起一截。
那一刹,商青鲤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砰砰砰”兀自跳个不停。她像是被人点了穴般,整个人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直到江温酒把她一只脚放进木盆里,有些烫脚的水像是从脚底一路烫到了她的心头。她一惊,垂眼便见江温酒正在替她除另一只脚的鞋袜。
他眉眼如画,神色专注。
商青鲤不由缩了缩脚,见江温酒没有放手的意思,便在用搁在木盆里的那只脚一踢木盆,水声“哗啦”,水珠飞溅了他一身。他偏头避开迎面溅来的水珠,伸手抵住已有倾斜之势的木盆。
江温酒凤眸轻瞥,恰好将商青鲤脸颊上晕开的一点红霞敛入眸中,不露声色道:“别动。”
“……”商青鲤深吸了一口气,道:“江温酒…你…”
“嗯?”江温酒把裤腿卷好,将她另一只脚也放进木盆里,而后起身道:“陈醋泡脚,有调和经络气血,通达平衡阴阳之效。”
商青鲤:“……”
江温酒在桌边坐下,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认出你的?”
“……”商青鲤强迫自己敛起满腔纷杂的心绪,顺着江温酒的话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不是你刻意凑过身子挡住我视线的么。”江温酒单手一撑桌子,支着头道:“摘星楼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我问过逍遥王了,季棠的夫人也生了双眼瞳颜色较常人略浅的桃花眼。”
原来…这便是玉无咎让她易容成季棠夫人进宫的原因。若是旁人,哪怕眼形能通过易容改变…只怕瞳色也是无法改变的。
商青鲤心下了然。
“本来么,人有相似,一双眼有些像,说明不了什么。”江温酒继续道:“偏偏前阵儿九公主落水失踪的事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我听宫里侍卫私下提及,觉得有些蹊跷,便去逍遥王府走了一遭,发现…你也不见了。所以么…出了摘星楼便跟在了季府的轿子后面。”
原来这人…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故意想引起他注意的。
木盆里的水渐渐开始变凉,商青鲤先前有些起伏不定地心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她伸手搔了搔酱油的腮帮子,从木盆里抬了抬脚。
江温酒注意到她的动作,起身取了帕子,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把两只脚上的水擦干,又将卷着的裤腿放下来,而后伸手弹了弹酱油的脑袋,便将木盆端起转身离开。
商青鲤看着江温酒慢慢远去的背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她目之所及处时,突然道:“既然我先前只猜对了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
江温酒脚下步子一顿,商青鲤听得他笑了笑,道:“倘使揭穿了这谜底,便无趣了。”
“……”商青鲤没有接话。
掩门声之后,便是万籁俱静。
酱油蜷缩成了一团,躺在榻上的枕头旁沉沉睡了过去。商青鲤翻身下榻,三阴交上仍旧传来不适之感,她皱了下眉,坐到铜镜前把头上的珠钗等一一取下,将发髻散开。又去寻了点清水抹了把脸,漱了个口。
做完这一切商青鲤脱下那条浅紫色的留仙裙,躺到榻上,翻身面朝酱油,捏了捏它的耳朵。
茶色眼瞳里隐隐有涟漪漾过。
商青鲤瞌上双眼靠在他胸前,疼痛渐渐吞噬了她的五感。昏昏沉沉中,她想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一如此刻,她听着那人的心跳声,竟生不出不信任的念头。她紧绷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放松,终于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