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出魔成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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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府中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人人自危中,就算是在意志坚强的人也难免动摇了,更何况曲夫人本也就信这些东西。
朱决云记得真切,若是硬要在曲丛顾的命里挑出些什么坎坷来,那就是他十二岁这年,京城的这场天花了。
他们会有多有缘呢,朱决云往门外望了一眼,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然后却忽然见一个小少年提着衣摆从走廊里奔过来,面上还捂着厚厚地帕子,直直地冲他冲过来,跳着跟他摆手:“哥哥!”
一双笑眼面巾都遮不住。
朱决云忽然笑了,莫名地也感觉挺高兴。
曲丛顾这两天其实都有些恹恹地,爹娘不许他出家门半步,平日里的零嘴儿也一点不给了,饭也不好吃,每天拿着帕子捂着口鼻,拿草药烧了在屋里熏个没完没了。
他有点想他姐姐了。
曲迟素平日虽然也不怎么惯着他,却愿意带着他玩,这个时候却谁也找不到了。
桌上的小茶杯被放倒了,来回地滚着,曲丛顾忽然就想起来那天遇见的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今天不回去,日后是要后悔的。”
他是在说这件事吗?
不会吧,好像那人也没这么厉害。
曲丛顾其实还是有点记恨朱决云放了自己鸽子的,他请了一下午的假,却在家里等了一下午,还让他娘笑话了。
话是这样说的,不过今天实在是待不住了,还是溜出去在院里转了一圈,忽然就远远的听见了朱决云说话的声音,嗓音很低,一直像是刻意让话中理智而不带情感,传到人的耳朵里却很清晰,隔老远也听见了。
然后记着仇的小世子撒丫子便冲人家跑过去了。
曲夫人奇道:“你与我儿丛顾认识?”
“我与世子有缘。”朱决云这样说道。
曲丛顾跑过来,道:“哥哥,你来找我玩吗?”
曲夫人训道:“无礼,叫迢度法师。”
曲丛顾就不问了,乖乖地跟着改口:“迢度法师。”
朱决云却笑着揉了揉他头上的发旋儿:“您有一个好儿子,世子未来是有大福气的。”
曲夫人听得高兴:“借您吉言。”
曲丛顾却抬头看他,眼珠里都是雀跃。
小孩子的亲近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又如此让人心生欢喜。
曲府收拾出了一间客房给朱决云,曲丛顾终于有地方打发自己的时间了。
朱决云不用下人帮忙收拾自己的行李。
曲丛顾就坐在桌旁,也不多说什么打扰,就托腮看着朱决云将些书本、衣服、银两拿出来放好。
朱决云忽然对他道:“见过这个东西吗?”
说着拿出了一根链子,上面缀着一块像指骨一样的玉石块。
曲丛顾接过去,配合地道:“没见过。”
朱决云头回也起了好玩的心思,耐心地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是什么?”
曲丛顾道:“玉坠子。”
朱决云说不对,叫他再猜。
曲丛顾就认真地想,然后软软地笑道:“我不知道嘛,你告诉我。”
朱决云道:“这是我身上的一块骨头。”
曲丛顾如他所料,吓了一跳,不肯相信,来回的扒拉着手中的坠子。
“你是神仙吗?是玉做的吗?”
朱决云暗嘲笑自己这是干什么呢,好像就为了看这小世子的反应而显摆一样。
面上却还是笑着道:“只有这一块,是我出生时便在手里攥着的,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
曲丛顾心里还是有点不信,但再问显得不怎么礼貌,也觉得质疑人家说得话很不好,便忍住不再问了,只是来回的盯着看,神色震惊的样子。
朱决云从他手中将坠子拿起来,然后再次郑之又重的放到了手里,看着他道:“这东西曾被一位大造化的佛修开过光,遇事可逢凶化吉,你与我既有机缘,便把这东西赠与你,将来可为你挡一灾。”
这也算朱决云还他的那一条命。
曲丛顾却吓了一大跳:“那,我不能要啊,好贵重啊。”
朱决云递到了他的手中就不再拿回去了,曲丛顾给他他也不接。
曲丛顾急道:“我不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的,我娘也不会同意的,会训我的。”
朱决云笑道:“你不告诉她,这是咱们俩个的秘密怎么样?”
曲丛顾却还是不敢收着,跟烫手一样的捧着。
这块骨头看来确实是和朱决云没缘分的,上一世的时候是被陈清要走了,朱决云一直将它当个坠子随身带着,意外被陈清看见,说是喜欢便送了出去,朱决云当时并不知道这块骨头是他十世佛根的慧果,上面带着福报和机缘,直接就拱手送人了。
陈清后来的造化也不知沾了这块骨头的多少便宜。
最后他死那日,陈清将这块骨头摔在了他的面前,痛斥他冷漠无情,虚伪可憎。
这话也许真得有些是事实,但朱决云自问,世人都可以这样这样骂他,但陈清没这个资格。
他若是真的如此不堪,又如何积了十世佛缘?
可所有人中,陈清骂的最欢。
他自己识人不清,这没话说。
怨不得别人。
可今天不大一样,他自己知道这块骨头的重要,拱手送给这个小世子。
这孩子讨人喜欢,既然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东西,那痛快地送出去没什么不好。
曲丛顾自觉自己收了一份大礼,扒开链子囫囵个的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朱决云笑了,笑得好像春风都化开了。
他左右想了想,都觉得自己没有特别大的礼可以还回去,便道:“你喜欢老虎吗?”
朱决云:“……什么?”
曲丛顾道:“我下个月十号生辰,我爹说给我打一个金的老虎,我送给你好不好?”
“……”朱决云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曲丛顾叹了口气,看出了他不喜欢金老虎。
朱决云道:“我送你东西并非是想要回礼。”
曲丛顾‘啊’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的。”
“既然有人诚心送你东西,你只需要收着就好,”朱决云道,“无论是心意也好,爱意也好,礼物也好,不一定非得还回去点什么,没必要给自己填这个负担。”
这话也是朱决云说给自己听的。
曲丛顾忽然道:“可我也想送你东西啊。”
朱决云一愣。
曲丛顾道:“哥哥,我送人家东西和收到别人送的东西都会很开心的,为什么会是负担?”
朱决云无话可说。
曲丛顾又像个小大人一样,说道:“我很喜欢,谢谢。”
朱决云只能道:“喜欢就好。”
一个自以为参悟透人生的大和尚,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说的哑口无言。
曲丛顾恹恹的。
朱决云问道:“想不想出去?”
小世子马上抬起头来:“去哪?!”
“出城,”朱决云道,“这里没什么好逛的。”
曲丛顾长这么大也没出过几次城,而且如今封城,想出去就更不容易了。
朱决云带他到了城墙角下,草古不待二人吩咐便直接跳上了城墙,往下看着他们。
看着这灵巧程度,刚才能被曲丛顾抓住,应该没少放了水。
城墙四处都有巡逻守卫,朱决云一手揽过小孩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脚下一点身形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曲丛顾的惊叫声全被捂在了喉咙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落到了地上。
朱决云好笑地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曲丛顾:……
朱决云道:“我们走吧。”
城外有一个有个小寺庙,他刚到这里时便去过一趟。
曲丛顾这会儿才道:“啊啊啊啊好厉害啊哥哥啊!”
朱决云暗戳戳地憋笑,忍着道:“什么厉害?”
“你会飞啊。”曲丛顾崇拜道。
朱决云道:“不会,这不是飞。”
曲丛顾才不管那个,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路越走越偏了,慢慢地入了山,四周郁郁葱葱,只余下一条羊肠小路,偶而吹来阵风,窸窸窣窣的带动叶子晃动。
曲丛顾走得累了,又不好意思叫人家等自己,后半路就老实了很多,草古跟在他的脚边,他就故意低着腰爬山,走一下就摸一下草古,把自己逗得挺高兴。
朱决云低头看了眼这个孩子,冲他伸过手道:“来。”
曲丛顾就又快走了两步跟上。
山路很长,小世子觉着自己这辈子也没走这么远了,等望见了寺门的时候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
朱决云将他叫到寺门口,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擦去了脸蛋上的汗迹,沉稳道:“敲门。”
曲丛顾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看他如此严肃,自己便也板着小脸,认认真真地敲了三下门。
然后转过头来看他。
朱决云给他了一个眼神,示意等。
漆红的门无端的让人觉着庄严,过了片刻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和尚从里面探出了脑袋,看着这两人愣了:“施主……”
朱决云还了一个佛礼,道:“可否借宝地一用,求一盏灯。”
这小和尚反应了一下才道:“——道友?”
“正是,”朱决云道,“只求一盏灯便走。”
“稍等,”小和尚规矩地道,“容小僧去禀告师兄。”
来借佛门地,那就是求长明灯了。
长明灯长明灯,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当燃如是真正觉灯,照破一切无明痴暗,能以此法,转相开示,即是一灯燃百千灯,以灯续然,然灯无尽,故号长明。过去有佛,名曰然灯,义亦如是。①
曲丛顾抬头道:“哥哥你要求什么?”
朱决云用手指在他的额上点了一点道:“求万般无奈退却,你仍是你。”
须臾有人来门口相迎,一个微胖的和尚为首,出来了数人。
朱决云行礼道:“叨扰了。”
“同支同脉何谈叨扰,”那胖和尚本这样说,可再一细端详又觉得不对劲,“这位道友,你——你这佛缘当真深厚!”
胖和尚显然已有了些修为,从面相便看出了玄机。
朱决云并不接话茬。
胖和尚马上反应过来,以为他是有机缘在身,不再多说,引着他们来到了佛堂下。
曲丛顾往佛像身旁凑了凑,发现自己的手没比佛的脚趾大多少。
朱决云冲他挥手,道:“过来。”
曲丛顾就小跑过来,仰着头冲他呲牙笑。
朱决云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佛祖道:“这是佛。”
曲丛顾学着他平时的样子,行了一个礼:“佛祖好。”
朱决云还是觉得好笑,又忍住了,平静道:“佛很喜欢你,日后若什么难办的事情便来求祂。”
曲丛顾莫名道:“祂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朱决云抬头看了一眼,“佛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草古自打进了佛堂便一直很安静,坐在一块蒲团上,团成了一个圈儿。
朱决云道:“我今日要为你求一盏长明灯,这条路需要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心无旁骛,日后受长明荫庇,恩泽一生。”
曲丛顾莫名的屏住了呼吸。
朱决云从坛上用手指取下一支火苗,手指隐约有血丝慢慢地渗出来,缠绕着火光,越涨越大,发出‘噼里啪啦’地燃烧声。
朱决云身上慢慢升腾出暗黄的雾气,佛俯视着他,不悲不喜。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门扉敲地乱响,把烛台全部熄灭,摆在桌上的供品乱成一团。
朱决云手上的火焰却吹越高涨,颜色越来越鲜红!
草古起身,咬住了曲丛顾的衣袖,才让他不被吹得东倒西歪。
只见那束火光从里面炸出了一丝金黄,然后慢慢向外晕染扩散,颜色几变,最后却从火焰的中心生出一丝蓝光来。
蓝光一出,‘噗’地一声,火焰便小了,落在手指上仍然是烛光大小。
曲丛顾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抱着草古坐好,迎面一道蓝色火焰冲了过来,没入了脑门里,不见了。
曲丛顾‘啊’地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额头。
朱决云稍微有些吃力,平缓了气息,笑着点了点他的头:“进去了。”
曲丛顾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朱决云笑道:“长明灯不是谁都可以点的,要谢谢佛祖。”
“为什么要谢祂,”曲丛顾道,“明明是你给我点的。”
朱决云:“……”
再不懂曲丛顾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捂着自己的脑门半天,还想找个镜子来看看。
朱决云道:“一般人看不见的,你也不必和旁人说。”
曲丛顾道:“好好好我不说。”
说完却看见朱决云坐在蒲团上冲着他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什么?”
曲丛顾道:“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那就是了,这孩子真的也挺聪明敏感的。
朱决云难得迟疑了一下,道:“天花事毕,我要走了。”
曲丛顾动作一顿,回头看他。
朱决云道:“我还会回来看你,或许会过很多年,也或许很快就能见面了。”
他们有缘,或许用不着等到他替自己挡了两道天雷的那一年,便能再相见。
曲丛顾不知是气是急,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你若得闲也能去平城寻我,”朱决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是不高兴了吗?”
他本来想再说两句,还未出口便被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打断了。
曲丛顾许是早被教育了不能哭鼻子,此时死死地低着头不抬起来。
他才十二岁,朱决云看着这孩子恍然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没这么懂事。
自己那时候不招人喜欢,不像曲丛顾。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啊,连句留人的话都不敢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惯会撒泼耍赖的吗。
草古坐直了身体,静悄悄地看着。
“我娘说了你肯定要走的,”曲丛顾自己安慰自己道:“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去找你玩行不行?”
平城距此一千里路程,曲丛顾估计一点概念也没有。
朱决云道:“好。”
注释①:出自《达摩破相论》
曲丛顾哀哀地叫了一声‘哥哥’,握住他的手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朱决云说:“你小时候便想着入道,等你成年了,我将你引荐给剑宗门下,也就可以如愿仗剑走天涯了。”
曲丛顾道:“我承了你太多的恩情了,已经还不起啦。”
朱决云却道:“你已经还过了。”
这话对曲丛顾来讲自然是没头没脑地听不懂,朱决云也不再说,只是从他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走吧,去吃饭,吃完便要回去了。”
两人在路上,曲丛顾心情好了起来,哼着小调随意问道:“天下那么多佛修门派,你为什么选了要去伏龙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