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番外一/须菩提与孙悟空
菩提修成散仙也有些年头了,和自己那唯一的徒儿在方寸山上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算逍遥快活。
没有小姑娘可以调戏,就调戏调戏自己的小徒弟呀。
没有小姐姐可以偷看,就偷看自己的小徒弟洗澡呀。
没有小灵兽可以逗逗,就逗逗自己可爱的小徒弟呀。
没有对手可以欺负,就时不时欺负自己的小徒弟呀。
什么?你说他养徒弟的方式有问题?
菩提摆手,表示这不存在的。
他一把屎一把尿饱含血泪辛辛苦苦地把悟空拉扯大,做师父的当然得捞点好处是不是?
说实话,他这个散仙当得是极其不及格的,迟早要被玉帝扇巴掌的。不过幸好他带着那只毛才刚长齐的猴子藏在这山旮旯里,天高皇帝远的,那些爱打小报告的老头爱说什么随他们去。
只是这几日菩提有些忧心啊,终日叹气啊,他的徒弟开始不服管教了啊,开始学会顶嘴了啊,开始学会反抗了啊,吵得轰轰烈烈晚上甚至还要闹着分房睡啊。
当初是谁偏要赖他房里抢光他被子哈喇子都流了一枕头也不走的?
菩提抱起双臂,挑了挑眉,“行啊,我求之不得,你赶紧滚去隔壁睡吧。”
做师父的威严是一定要维持的,不然到时候小兔崽子骑到你头上来闹得无法无天那怎么办是不是?
身量才及他胸口的孙悟空就那样气鼓鼓地瞪大眼,啪唧一声把他的枕头和被子一把夺走,气势汹汹地就往走。
“哎,悟空!孙悟空!那是我的枕头和被子!你做什么,还回来啊!晚上为师怎么睡啊!”
孙悟空发出了平生最狠的话,吼声从门外传来,震得菩提那亲自安装的门小身板一颤一颤的,“我就是要让你不能睡!”
菩提摇头,反了啊这猴子。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爆,以后还不成个火药桶去?
可他终究没有追出去把东西要回来,只无奈地从木柜里拿出一两件衣裳,幻作了枕头和被子的模样,勉强铺在床上,便解衣躺下,平匀呼吸慢慢入睡。
不得不说,没有小家伙在身边,他还有些不习惯。那种温热的,每逢半夜睡得酣熟便露出原形的毛茸茸的触感,早在春风秋月的每个日夜里,就已让他慢慢上瘾。
菩提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小祖宗什么时候能消气。到时候他可要好好教导师道的重要性,重振师纲。
……
“这一路,我流的血,受的伤,降的魔,除的妖都是为了你。师父……你不信我?”
梦里不知是谁在低语着,明明不曾相识,那带颤的声音却仿佛一把带血的匕首,正插心脏,让他猛地一疼。
他在梦境里被无边的昏暗桎梏着,无法逃脱,也无法拨开那厚重的云雾。看看那声音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何模样。
就在那时,那道声音沉落了下去,似自言自语,又似哭似笑。
“我知道了……师父。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菩提不知道那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眉头皱得心里那叫个不是味啊。
那人的师父是怎么当的?受徒弟保护,还要赶徒弟走?若是让他遇上这师父,可得好好传授下做师父的心得。这样当师父是万万不可取的,若他对自家小徒弟也是这般,那只猴子还不把他那好不容易搭好的屋顶给掀了去?!
却说菩提在梦中一直笼罩于蒙蒙雾气之中,看不见周遭景物和陈设。他就在虚空中漫无边际地那样走啊走啊,突然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蓦地将脚步停下。
“谁?”
菩提听到了方才那道声音防备地低低问出了口。
“你又是谁?”
菩提眉梢上扬,想着他们两人还真是有缘。
“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你又是何方宵小,不以真身示人?!”
孙悟空?
菩提简直是想笑了。
孙悟空那臭猴子还在他隔壁呼呼大睡着呢,这人听来也是个少年声线,竟敢在他面前冒名顶替?
那刹不知为何,烟云尽数散去,重雾也不见踪影。菩提就从那虚无之中一点点地显露出轮廓来,玉冠束发,轻衣缓带,白衣映桃,眉目如画。
他微微颔了颔首,“在下须菩提,斜月三星逍遥客,方寸灵台一散仙。”
却不料那人竟是霎时湮灭了呼吸,像一条鱼却窒息于深幽海底,“师……师父?!”
他两眼瞪大,从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带着泪意的颤抖,似是不可置信。
“师父?是不是我又做梦了?”那人伸出手揉了揉眼,眸内泛上水色,似是怕眼前好景就这么镜花水月地破了,随风而逝化作飞红万千愁如海。
菩提听着他这话,心下莫名地泛过一阵如潮的涟漪,像是微疼,又像是不明所以的怜惜。
那少年面目看着依稀也有他小徒弟几分影子,尚算得上相像。只是……他又为何称他为师父?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师父。”
若让孙悟空知道他在外头又认了个徒弟,还不又哭又闹的不让人省心了?
那人一愣,咬着唇似是自嘲,“也是……他早就不存在了……”
自这世间多了个金蝉子时,须菩提就彻彻底底的,再也不存在了。
菩提看着那人明明落寞却强自伪装的样子,情不自禁地,一只手便落了下去,落在那人发上,轻柔地抚摸了摸。
“你是不是被你师父赶出来了?”
那人,或者暂称孙悟空,握紧了拳,撇开了头,“他没赶我,是我要走。”
菩提看着他那副倔强模样,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摸了摸鼻子,“哎,你们……是因为什么吵的架?”
“因为我杀了一个妖怪。”
孙悟空垂着头,声音有些低。
“那你师父知不知道那是个妖怪?”
“他……不知道。”孙悟空抿着唇,摇了摇头。
“不知者无罪。你要做的,不是跟他置气,而是多找些证据让他相信啊。”菩提叹了口气,“不过你师父也真是的,师者,为父为兄,怎么能见你走也不留?”
他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怔后摇了摇头。
“也兴许做师父的,都有各自的道理吧……像我徒弟和我吵架啊,闹得可凶了,能把天给掀了,后来他气得要去别屋睡,我也没有留他。”
因为他知道,那孩子早晚会回来的。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等气消了,想开了,小家伙自然也就偷偷溜回来了。
“你们是因为什么吵的架?”
孙悟空看着这个和菩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男人,哪怕心底知道不该相信,却仍然不由自主地代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怕错过那人眉梢一个弧度,嘴角半刻笑意,静静地,连呼吸都屏成了一段悄寂。
菩提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蹙眉深想了会儿,“我们俩啊……倒也没什么。我给他讲解了一句佛偈,那小崽子跟我产生了不同见解,就越吵越凶,最后一跺脚就夺门而出,后来夜里就闹着要分房睡。”
孙悟空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徒弟倒是和他过去很像,太过冲动。
菩提看着那人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像是冲破万里乌云的熹微阳光,明媚如水。心头一个咯噔,他怔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去。
这小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啊。
和他家宝贝徒弟有的一拼。
菩提心头转过了几个弯,一手叩着掌心,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他缓缓站起身,于清耀天光下朝孙悟空伸出手,眼角眉梢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就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集聚于此一身。
“有缘相逢,便是人海万里中的荣幸。”
那声音就像暌违千百年的遥远幻梦而来,冲散尘埃,冲破时光的留滞,仿佛就是为了这么一刹的救赎与安慰。
“今日阳光这么好,若不嬉游一番倒是可惜了。我带你去人界散散心,小友可愿意?”
孙悟空怔怔看着那人,心头所有因唐三藏而起的怨忿与委屈如冰雪消解,融化于无形。
他闭眼复睁,压下纷繁思绪,一把伸出手,握上那宽厚掌心,两眼对视间皆是目光流转的些微笑意。
“去。怎么不去?”
天地间,一人白衣如雪,一人粗衣不羁,云山几千重,隔不过好梦缱绻万里。
市集里,人流熙攘,不时有小贩叫唤着,“快看看啊,咱们铺子新出了凉粥,用料稀奇,堪称八宝啊!”
“西域贩运过来的胡料,整个江陵里只此一家,各位客官快来瞧瞧!”
“……”
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街道上人流如织,一派热闹景象。
菩提看着稀奇,人界的集市何时变得这般繁盛旺烈了?
他拉着孙悟空左瞧瞧右瞧瞧,不时拿出攒了好久的私房钱买下一些小吃和物什。
“哎,他们说小孩子都喜欢拨浪鼓,你说我那小徒弟会不会喜欢?”
菩提眉眼盎然的,兴致勃勃。
孙悟空嗤了声,“幼稚。”
菩提原本正权衡着,听此立即将那拨浪鼓收入怀中,掏出钱付给了小贩,“我那徒儿太过于早熟,能幼稚些也好。”
说罢,他转眼看到什么东西,两眼一亮。
“糖葫芦!啧啧,要是把这吃的带回去,别说生气了,让那小祖宗给我端茶倒水一个月,肯定也是乐意得很呀!”
菩提当即大手一挥,不顾小贩震惊神情,将那一大串红艳艳鲜溜溜的所有糖葫芦都给买了下来,颇有“这些糖葫芦都被我包了”的一掷千金为博一笑的气概。
孙悟空盯着那糖葫芦,喉结一动,眸色有些微复杂。
他装作不在意地转过了头去,可菩提眼尖得狠,早就瞧出他有些馋,便眉眼带笑地拔出一根,递给了他。
“来,这个给你。”
孙悟空瞥开眼,“我不吃这玩意。”
菩提挑眉,“真不吃?”
孙悟空握紧了拳,咬着牙,“……不吃。”
“那可真是可惜了。”菩提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将那根糖葫芦塞入嘴里,舔了几口,将最顶端的糖葫芦舔得水光发亮,“这糖葫芦做得可甜可香了。嗯……嚼起来酸酸甜甜,还脆脆的,味道很是不错。”
孙悟空拳头握得越来越紧,说好了来散心的,这他妈叫散心???
他深吸口气,忍无可忍,“够了!”
菩提的动作霎时顿住,“嗯,怎么了?”
孙悟空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菩提倒是笑眯眯的,也不再多逗他。摸了摸孙悟空柔软的金发,他就将口中那串糖葫芦扯出,一把塞入了那人嘴里。
孙悟空感受着口中那酸酸甜甜同时湿腻的味道,顿时愣怔在原地。
这上面全是口水……
这、这算不算他们俩那什么那什么了?!
说不上是气愤还是嫌恶,孙悟空正要把那糖葫芦给拔出,可看着那人侧脸,他动作一顿,终是慢慢失了力气,垂下了手。
真的太像了。
如果真是师父……那该多好?
菩提自是不知孙悟空所想,一路逛着游着,给自家小徒弟买了很多解气的玩意儿,也同时给孙悟空买了份。
夜里两人于客栈歇下时,已然是精疲力尽,一身大汗沾湿了衣裳。
两人用了净身术后,又各自好好洗了个大澡,这才换上了衣裳。
孙悟空彼时刚被水汽蒸腾,额上金发软软地贴在鬓角,眸子里泛着些水意,倒是比平时看着少了几分攻击力,从某些角度瞧着还有几分乖巧。
菩提瞄瞄他,心头一动,不由转开了眼神。
孙悟空懒懒地躺在榻上。或许是这人和菩提太过相像,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如出一辙。哪怕他俩仅相识一天,他却对同处一室没什么抗拒。
甚至,他还隐隐有种错觉。
错觉这人真是菩提,真是他七百年未见的师父,真是……
他放在心尖上牵挂了许久追逐了许久的那道影子。
只是,时光不可回改。他知道这不可能。
除了梦境,这一切,再无去处可寻。
瞳孔一缩地,孙悟空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了下去,却又不知为何慢慢亮了起来。
他再次看向菩提时,目光复杂难解。
“你和你徒弟,是为了那句佛偈争吵?”
菩提没想到孙悟空会问这个,一愣后道,“我跟他讲,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是说我等世人迷于婆娑百相,就如同深陷梦中不可自拔。在梦里,你看见大千世界,梦醒了,便是觉悟,证得更上一层佛果。大千世界之后,亦有六道轮回、四圣法界、一庄严土极乐世界,这都是梦中梦,连环梦,都是一阶比一阶更高的境界。待觉悟一切,醒然一切,便是苏醒于极乐世界里,再无梦寐,也再无迷。”
孙悟空心神震动,如证实了什么猜想,双腿蜷起。
他双唇翕动着,声音微轻,“那他呢……他说什么?”
菩提想起孙悟空的说法,不由摇摇头,好笑间又有些无奈。
“他说,既是一环连着一环,一梦连着一梦,那怎么知道极乐世界之上不会有更高的一梦?没准从极乐世界的梦里醒来……”他顿了顿,眸色幽邃,“会发现自己便苏醒在大千世界之中。他还说啊,没准梦才是现实,现实才是梦。迷才是真正的觉,觉才是真正的迷。啧……”
菩提想起小家伙义正言辞的模样,就不由有些闹心。
倒不是他觉得有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这徒儿太喜欢钻牛角尖了,钻进一个巷子里便一条路走到底,死活不出来。
这种韧性若放钻研上,自然不错。可若放在什么人什么事上,那便成了执,早晚成了心魔。
所以他才不放心。
他不求他的徒弟能轰轰烈烈干成什么大事业,普通也好,平凡也好,他就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师父一样,只求那个孩子能活得自由自在平安喜乐。
不被浮云遮眼,不被草籽绊脚,不被什么所拘束。
这便够了。
孙悟空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的,眸里藏不尽那起伏汹涌的心绪。
他低低唤着,“师父……”
“我都说了我不是你师父啊……”菩提无奈摇头。
可待他一抬眼瞧见那人紧咬着唇眼中如有泪意的模样,怔愣着,否认的话不知为何堵在喉口,再也说不出来。
“师父……师父……”
孙悟空唤着,如唤着七百年前那人,如唤着七百年后那人,带着满腔的哽咽,如隔着沉重时光背后的百年思念,百年悲凉,百年委屈。
菩提顿了顿,心尖蔓上一丝没来由的心疼。
他轻轻嗯了声,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就像是突如其来横亘在这一室空气里的一截时光碎片。
孙悟空喘着气,握上那人的手,两眼直视着,眸里布满红意。
“师父。师父。师父……”
菩提叹了口气,终是只能对不起家里那小祖宗一回,将这与小家伙长得极像的少年的拥入怀里。
“嗯,我在。”
所有如铠甲冷硬的坚强崩裂殆尽,孙悟空一手覆于那背后,五指屈起,力道深得可以划出血痕,像是想要拥紧那人,挽留着好不再分离。
“师父,我找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他说着,声音轻忽,哽咽不息。
菩提拍拍那人的背,“我在这。乖。”
“师父,我不是那人的影子。我不是臭猴子。我是齐天大圣,是孙悟空,是由你赐名的孙悟空。我……是你唯一的徒弟啊。”
“你是我的小祖宗,是我唯一的徒弟。”
菩提一顺一顺地拍着那人背,轻抚着。
“她真的是妖怪,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说渡尽天下人……也不愿渡我?又为什么,要把我驱逐在你的众生之外……”
孙悟空搂紧了菩提,闭上眼神色隐忍,憋回眸中袭涌而来的薄泪。
“我信,你做什么我都信。我不渡世人,我只渡你。”
菩提轻声在他耳边低语着,顿了一顿,离那人耳垂几乎只差分毫的距离,便可亲吻上去,触及温软肌肤。
“你不是我的众生。你是我的唯一。”
孙悟空听着,身形一震,终是有一滴泪滑落眼眶,掉落在菩提的衣衫之上,晕染开了一抹渍迹。
他慢慢闭上了眼,努力从哽咽中恢复平稳的呼吸。
“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其实他早该猜到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当年他与菩提为了这句佛偈争吵得不可开交,哪料到今时今日,却是印证了这话。
梦里本有六趣,何苦舍梦就大空之现实?
若梦是迷,是大千婆娑,堕迷堕婆娑,又有何不可?
只是终究。
菩提等不及他长大。而他,等不及菩提自知心意。
“呼!!!”
菩提像是做了黄粱一梦,待天光作晓苏醒之时,他有暌违浮生百年的错觉。
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想着,慢慢穿衣下了床。
屋外,孙悟空还在迎着朝阳练武,小脸鼓得紧紧的,每个动作都带着新鲜而又蓬勃的生命力。
菩提有些惋惜,这下拨浪鼓没了,糖葫芦也没了,小祖宗不知该如何才能消气。
就在这时,孙悟空转头看向站在窗前的他,木着脸声音没有起伏,“今天我要吃肉。”
没想到那人会先开口,菩提一笑,点了点头,“行,为师这就下回厨大展身手。”
说罢,他转身踱步推开了门,门外天光明亮,正是晴碧无云的大好天气。
而眼前,是个正好的人。
只是不知余光瞥到了什么,菩提倏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菩提将目光从衣袂上那一点如泪的水渍上收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笑意带着些微迟疑。
“没什么。”
不过是一场梦。
【——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本来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