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四章/不为人知的相护
“金蝉……听说你最近和那弼马温孙悟空走得很近?”
如来旁敲侧击装作漫不经心问起此事时,金蝉子敲着木鱼鼓喃声念经的动作顿了一顿。
大殿之内青烟袅袅佛香阵阵,却也带着无边的沉寂阴冷。
金蝉子眉眼默然半晌,“子虚乌有之事,佛祖不必担心。”
他知道如来是怕他与人交往过深,生了心尘,堕迷堕相,最后再难炼就佛法真身。
“那孙悟空向来无法无天,你切莫与他走得过近……”如来沉思微吟着,“玉京这几日有魑魔作乱,不如我派你下界降魔,也好多历练历练。”
金蝉子白衣如雪,却慢慢皱了眉宇,“佛祖是想让我暂逃一阵?”
“哎,并非逃。”如来摇了摇头,神色凝滞欲言又止,“你……可记得我曾预见几百年后的末世浩劫?”
“佛祖的意思是,与他有关?”
如来沉默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像殿外镇守的貔貅石像。静而冷。
而金蝉子看着他,忽然就懂了,没再追问,敛了神色。
“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下界除妖。”
他缓身而起,从容而退,声音低凉。
这下与孙悟空两不相见,于他于那人的确都有好处。两厢心安,便不会再起惊澜。
只是……
金蝉子看着屋里桌上那一副玲珑棋局。那是孙悟空不久前设下的,他没有去动过,也没有去解过。
“长老,这是师父当年教予我的,若是你,应该也会解。”
金蝉子这么多年来处世都在一个圈子里,他从没有见过孙悟空这般的人。
追逐幻光难道会得到真实?索求一个早已消逝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他与他师父毫无瓜葛,就算有,一切也早已如风月消散殆尽,再难挂钩于一处。
他不是那人的谁,他就是金蝉子。
无需用他物来当作存在凭证的金蝉子。
解不解得出这副棋根本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金蝉子那一走,便是云逐千里,一眨眼地就过了好几个月。
魑魔作乱一方,并不足以为惧。只是那浊气着实诡异得很,非但祛除不了,还于缠斗中沾染上了身,如蛇游走作祟一隅。他虽设网缚住了玉京魑魔,施法超度,又平下心来排出了体内浊气,却总觉得有些体内气息紊乱。不知何解。
后来,他在回天庭前,没有禀报地去灵台方寸山望了一眼。
倒是好山好水好景色,青萝映江,百壁嵯峨,危峦叠秀。
山顶之上,恰立着几座早已被风雨吹打得破败不堪的草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住了。
他没有踏上那山峰之巅,也没有所谓“故地重游”一番。
他只凌立半空遥遥看着,神色内敛,不见汹涌。好像什么百年往事也没想起,什么波澜感触也没有。
“长老,方寸山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那儿的树永远都是青的,果永远都是甜的,草永远都是软的,云永远都是白的,天永远都是碧的,水永远都是清的,甚至连那儿的鹿羊牛马,也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师父说了,如果可以,他要在那儿养一辈子的老。可我这个做徒弟的再了解他不过了,他啊永远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过个几年就要下界游玩一次,踏遍万里大好河川。哎,长老,你有看过那些春日里翻飞的蝴蝶吗?有看过不同季节的锦绣山河吗?……长老?……长老?……”
金蝉子远远看着那一抹遥峰,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像孙悟空说的那般永远美丽的地方。
不仅方寸山如此,佛界净土也是如此。只要存在,便有不完美,便有缺憾。
这十方三际中,或许只有空,才是最圆满如一的状态。
他转身腾云,如烟如雾缥缈即逝于高天重云。
万里河川?锦绣江山?他没有看过又如何。
“万物在我眼中不过是梦幻泡影。”
再美好的景色在他眼里也都消解了表相,如瓦砾崩塌殆尽,看和不看没有区别。
“长老……”
“你一定活得很无趣吧?”
“三千美景,入不得你眼,只做流沙尘泥。”
“诸般情绪,绚如烟火灿烂,你只当五蕴毒火。”
……
那人不会明白。有些人朝拜于霜雪长途,便注定了生命再无乐趣可言。
一入佛门,便意味着了断尘心。也意味着所有温存好梦与他们再无干系。
他是金蝉子,又何尝不是金禅子。担负着一人乃至一界的重重期望。
这世上,只有他没有资格享乐,也没有资格动心。
返还天界后不出二日,孙悟空便上门寻了来,说是他下界这几月他日日都在这儿守着,就盼着哪日能等他回来见上一面。
“我知道长老回来,是万万不会去通知我的。长老不找我,那便只能我老孙来找你了。”
金蝉子却不知何故,终日心绪不宁的,心中如蔓杂草,便拒了孙悟空没有相见。
那时他不知道,那人有满厢的话要跟他说。
可哪怕知道,或许那时的他也不想听吧。
“金蝉,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在降妖时受了伤?”
如来于一次讲坛论经后,特意将他留了下来,拳拳相问,语意关切。
“弟子无碍,多谢佛祖挂怀。”
金蝉子抿了抿唇,“弟子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佛祖说看破,可弟子近来在想……若未曾深入,何谈看破?不曾入世,何谈出世?不曾动心,何谈平心?”
“金蝉。”如来打住了他,明明面容慈悲却不知为何看着也像目空一切,声音冷了下去,“你以前从不会想这些。”
“弟子逾越!……只是下界一遭,突然生了一些感悟。”
金蝉子低下了头,声音微沉。
“可与那孙悟空有关?”
如来绷着面容反问,威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一阵无声无息砸落于心口的穿堂风。
金蝉子顿了许久,青烟袅袅,云雾腾绕,而他的回答也像是湮灭在那一念渺渺里。
“与他无关,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
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所思所想……
那一声声回响在殿中四处跌撞,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逸的出口。只能冲得头破血流,窒息而亡,栖身于片刻失音。
“金蝉,你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修佛,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弟子知晓。”
“你是我座下二弟子,也是佛界将来的二把手。一半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弟子明白。”
“你下去吧,找伽叶看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好好歇息。”
“……弟子退下。”
那是金蝉子心头第一次有了惑,却无人能替他解。
他背后的净土宫殿庞大而又辉煌,玛瑙明珠,就像眼睫上跃然的幻梦。
可又有谁知道咫尺之间那流沙泡沫堆积成的大厦会不会轰然一声倾颓裂尽?
金蝉子一步步踏下了玉阶,眉宇孤光映清酒,白袖浮盏饮新雪。
空云幽茫,天地孤鸿一人而已。
自那之后,金蝉子不知为何病倒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是被蘸料刷过。可哪怕如此,他却总咳着强撑着说自己没事。
伽叶看过他几回,说恐怕就是当初那入体浊气作的祟,佛祖已让他带了些从西王母那讨来的灵丹妙药,于去除浊气颇有成效。金蝉子没有拂拒一概吃了下去,可却依旧病体沉沉缠于床榻,不曾有任何改善,身形一日日消瘦了下去。
“长老,那弼马温孙悟空等了半日,又在外头求见了,你可要见?”
“咳、咳咳!……不见,让他回去吧。”
“他……他说,他已经一连百日不曾见到长老你了,担心得很。”
“……”
“那弼马温还说,他不见长老你一命,绝不会走。”
“……罢了,你把他带至门外说话吧。”
金蝉子本就万绪如麻昏昏沉沉,这会儿想到孙悟空更是一阵头痛。
那人总让他大出意料,也总让他无从招架。一举一动像是要燃尽世间百般的热烈疯狂。
他对那人……赶也赶了,漠视也漠视了,可孙悟空却依旧不依不挠地缠上来,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根本无所谓什么飞蛾扑火,也无所谓什么疼。
“长老,他们说你受伤了,你哪伤着了?还好不好?!”
孙悟空不住敲打着门上铜环,声音微哑带着颤,金蝉子几乎一听就能想象得出那人究竟是如何一副焦急神情。
“……还好。”
屋里有些冷,他抬眸看向窗格,有清耀如水的光芒一跃一跃投洒进木窗,斑驳一地阴影,就像……
就像是那人的琥珀眸子。
“长老,你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行不行?”
孙悟空满是哽咽地拍着门,那一声声拍打,仿佛阵阵波涌江潮落在心头上。
冲刷着不为人知的暗礁。
“不行。”
金蝉子的声音有些凉,却拒绝得直截了当。
“他们说佛莲能治好你。那、那我去把佛莲采来,你是不是就能见我了?”
“别犯傻!佛莲普天之下只有五株,各个举世无二,珍贵无双,皆由符兽看守于昆仑之巅。你是想,咳咳……把命搭上去吗?!”
金蝉子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那人回答。就连风声都无声无息,只剩一片悄寂。
“你若只是想见一面,我放你进来,别去做傻事。……孙悟空?”
心头仿佛倒挂着沉沉铁块。他拖着病体晃晃悠悠地下了榻,嘎吱一声打开了门。
空无一人,落叶卷地。
金蝉子怔怔站了许久,眸色浮动。
最后他被屋外冷风吹得一颤,才回过了神。檐下海棠不知为何蔫蔫衰败着,百无聊赖似透支了生机。
“罢了……那孩子不傻,会知难而退的……”
他低低说着,拢紧了领口,可如波思绪却荡着涟漪怎么也静不下去。
“长老,你怎么站在屋外面?快回去吧,外头风大。”
从药房提着一罐黑不溜秋的药壶回来的仙童瞪大了眼,忙迎了上去扶他回屋。
金蝉子漫不经心嗯了声,却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转,双瞳如沉浓墨。
“从这儿到昆仑巅要多少时日?”
仙童挠挠头,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这最快,也要半日吧?”
金蝉子静了静。明明病体沉疴,可那背影看着却仿佛风姿宛然。
“……帮我去把婆娑镜拿来吧。”
一截白袖映着海棠松竹,红花绿叶,就好像仍旧秀骨不变君子如玉。
“长老,你拿婆娑镜是要护何人?你都病到这份上了,就别管那些子杂事了吧!”
“不必多话,替我把婆娑镜咳、咳咳……拿来!”
婆娑镜照见婆娑,哪怕隔着三千世界,也能将法力成效加持于所要相护之人身上,以一己之力保全要保护之人,替其担负所有致命之伤,是佛界中的独门秘宝。
只是如今他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做什么自寻死路去护他人?
那刹飞鸟径绝。
只有渐渐阖上的沉重屋门如见证过百般无言的纷繁心绪。
这世上,只有佛救众生,哪有众生救佛之理?
更何况……
他曾经还可能是他师父。
哪怕他从不承认。
【——我不信佛,也不信缘,我只信你。】
就这么一回吧。就护他这么一回。
从此以后过往扯平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孙悟空去看破他的四大皆空,他去修他的佛法金禅。
然后,此生陌路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