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夏就赢来说,治丧求的不只是逝者能安息,更重要的是抚慰活着的人,薄葬或是厚葬都不是重点,尽力了便好。
这日,她外出采买一些纸料,行经大街,见一名妇人跪在路旁,低头哭泣,面前的地上有一张小破蓆,破蓆上躺着一具小小的身躯,仅以一件破旧的衣服盖着,一旁还摆着一张纸,写着「卖身葬女」。
她没有犹豫,快步往对方走去,未料一辆马车突然停下,一名男子下了车,快她一步走了过去。
夏就赢细细一看,赫然发现竟是区得静,她心头一震,有种胸口被拍了一下的感觉。
区得静从精绣的荷包里拿出十两银子,放到妇人面前,淡淡地道:「拿着吧,把女儿好好安葬了。」
妇人抬起头,不敢相信竟会遇到这样的大善人,急急忙忙收下银子,卯足了劲儿的磕头。「爷,谢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愿做牛做马回报。」
「你还是做人就好,做什么牛马?」区得静顿了下,又问道:「你是赤石城人士?」
妇人摇摇头,「我来自松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两年前死了丈夫,在家乡的生活无以为继,才想着带女儿来赤石城投靠远房亲戚,谁知道我的女儿在路上染病,因为没银子看病,身体一天一天的虚弱,最后……」说着,她又悲伤的哭了起来。
夏就赢这时已经站定在区得静身后,也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忍不住问道:「那你的远房亲戚呢?」
听见她的声音,区得静马上转过头,两只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夏就赢跟他对上一眼,随即趋前问道:「没找到你的远房亲戚吗?」
妇人一边拭泪,一边泣诉,「找到了,可是他们不愿意收留我们母女俩……可怜我的女儿,今年才七岁……」许是想起这一路行来的艰辛以及女儿病逝的悲恸,她泣不成声。
见她哭得全身发抖,夏就赢一点都不在意她衣衫褴褛,身上还隐隐散发着怪味,蹲下身,伸出双臂抱住她。
此举,不只区得静看怔了,就连街上的人也都看傻了。
夏就赢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不要担心,我会帮你好好安葬孩子的。」
闻言,区得静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夏家的姑娘还真会看准时机做生意,可是她接下来的一番话,教他愧疚又佩服。
「我家是治丧的,我帮你把孩子葬了,不收你半文钱。」夏就赢用诚挚又温暖的眼神看着她,「区爷这十两银子你就留在身边过日子吧。」
妇人惊疑不已,「姑娘,你……你是说真的?」
「当然。」夏就赢轻声道:「在孩子面前,我能说谎吗?」
妇人望进她眼底深处,像是确定了她所言不假,感激欣慰的眼泪又再度涌出,接着连连向两人道谢。
「孩子叫什么名字?」夏就赢问道。
妇人噙着泪,不舍又心疼的看着女儿的屍身,声线微微颤抖,「她叫桑儿,是她爹给她起的名字……」
「桑儿?好可爱的名字。」夏就赢微微一笑,「她一定是个可爱又懂事的孩子吧?」
妇人身子一抽,再次控制不住的痛哭失声。
夏就赢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别哭,桑儿一定不希望你这么伤心。」
妇人掩着脸,频频点头。
夏就赢伸出手,隔着破衣轻轻覆在孩子身上,温柔地道:「桑儿,别怕,姊姊是来帮你的,你先跟你娘在这儿等着,姊姊马上回去找车来载你。」说罢,她站起身,「大姊,你先跟桑儿在这儿候着,我现在就回去……」
她话未说完,便被区得静打断,「不用那么麻烦。」她疑惑的看着他,还没开口问,就见他回身吩咐道:「把孩子放上车,送到福全。」
余慎是区得静的随从,有时和主子一起出门,便会身兼车夫,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然后呐呐地问道:「什、什么?」
「把孩子放上车,送到福全。」区得静复述一次。
夏就赢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区得静竟然想也不想就将他的马车出借当「灵车」。
余慎面有难色,「爷,这……这不是人,是屍啊。」
「屍也是人。」他说。
「爷,把屍体放上车,怕沾上晦气。」余慎千百个不愿意。
区得静浓眉一揪,声线一沉,「胡说八道。」说罢,他自个儿弯下身,将孩子小小的屍身抱起,放进马车里。
他这举动教夏就赢惊愕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这是她认识的区得静吗?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冷酷得半点人情味都没有的样子,对比现在,他根本是宇宙第一超级霹雳大暖男。
他不只把自己的座车当灵车,还面不改色的抱起死去的小女孩……老天!
「你跟孩子一块儿上车吧。」区得静对妇人说道:「我跟夏姑娘随后就到。」
「谢谢这位爷、谢谢姑娘。」妇人连声感谢,虚弱而缓慢的爬上了马车。
夏就赢看着余慎驾着马车载着妇人跟孩子往福全的方向而去,还是一脸呆愣。
「走吧。」
听到区得静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喔。」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一同朝夏家的方向走去。
区得静人如其名,安静寡言,走了好一段路,他一句话都没说。
而夏就赢是那种有话就一定要说的人,她再也憋不住了,「谢谢你。」
他先是疑惑的睇着她,然后撇唇一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忙,还把马车借给我。」
「不是借你,是借给那孩子。」他说。
「借谁都一样,总之谢谢你。」她望着他,老实地道:「我没想到你会帮这个忙。」
区得静浓眉一挑,「怎么,我在你眼里是个冷酷又冷血的人?」
「一开始我确实这么觉得。」夏就赢直言道:「还记得在区府门口第一次碰到你时,你的态度还有言谈都让我气得快吐血,当时我真的觉得你是个混蛋。」
她的直率教他不由得愣住了,混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这么骂他。
「但是后来我知道你给郭家送了一笔奠仪跟安家费,就觉得……」
「我是个好人?」
「不,」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怕被两条冤魂缠身,所以花钱消灾。」
她的坦率让他哭笑不得。
「不过,」她接着又道:「你刚才所做的事,让我对你彻底改观。」
区得静好笑地问道:「噢?那我从混蛋变成什么了?」
「暖男。」夏就赢马上回道。
「暖男?」他一脸疑惑的瞅着她。
她乾笑两声,猛然想到他这个古代人哪会知道暖男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解释道:「暖男就是……会做一些让人感到温暖的事情的男人。」
「这是你自创的词儿?」
「呃……算是吧。」夏就赢尴尬的笑笑。
「那你也算是暖女喽?」
「咦?」她一怔,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不也老是做一些让人感到温暖的事情吗?」
方才见她安慰那名妇人时,那充满怜悯之情及同理心的言语及行为,让他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据我所知,福全葬仪生意冷清,如今只剩下两名夥计,还常常发不出月钱。」他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没啥收入就算了,你还有一个嗜赌成瘾的爹,这样……」他顿了一下,突然转过头,两只深沉黑眸紧攫住她,「你居然还能毫不犹豫的免费为人收屍治丧?」
迎上他明明淡漠却莫名炽热的眸光,夏就赢的心狂跳了好几下,她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道:「做这一行不能只想着赚钱,遇到需要帮忙的人,就算是赔钱也得帮。」
「刚才那不是赔钱的生意。」区得静微勾起唇,「你忘记我给了她十两银?」
「她依亲不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够惨吗?我要是跟她收钱,良心可过意不去。」
区得静听着,撇唇一笑,没再说什么。
夏就赢故作无意的瞥他一眼,发现他的侧脸也好看得过分。
以二十一世纪的标准来说,他完全属于高富帅及人生胜利组,合该是女人最理想的结婚对象,可就因为死了两任妻子,被扣上克妻的罪名,让他想讨房媳妇相伴都难,倒也挺心酸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福全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