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软心一硬锋芒露

第六章软心一硬锋芒露

习米繁睡得迟,切起得早,村人的生活他早已习惯。自家窑门口的蹴架鸡扑楞楞朝架下飞,他就穿好了衣服下了炕。鸡儿在院子里咕咕叫,他就“吱扭”开了房门,一天的忙忙碌碌就开始了。天天都是这样子:先从厨房里提出水桶放在屋檐下,再去窑里牵出大犏牛,这时候,金花便会站在院子里给鸡撒食吃。他跳上水桶牵牛出了门,这女人就又喂猪了。

每天早晨担水饮牲口,纪行林里谁家也免不了。这也是祖祖辈辈的老习惯。这几年社会变化,有许多人家开始驮水吃,习米繁家养着大犏牛,这牛不能驮,只好照旧担。大犏牛性子顺,上坡的时侯他就扽着牛尾巴,因此,不费多大劲,一阵子就回来了。

习米繁把水倒进水缸,想这时候村里人都起炕了,就立马给老爹去抓药,昨天老爹生气,夜里咳嗽得很厉害。天亮后好像才睡着。这阵子纪正明的鞭炮就响了,父亲又在屋里咳嗽起来,他便急急忙忙跑到老大夫纪济棠家里来抓药。

说什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富汉终久是富汉!旧社会,纪济棠爷爷爹爹都是村里的富汉,要算土财主。解放后,纪济棠爹爹还健在,土地改革分了他的地分了他的牛,这老头就急疯了,疯疯癫癫十年就死了。那时候纪济棠还没有三十岁,他从小学中医,因了这手艺,农业社几十年,虽是地主阶级,切没受多大罪。谁家没个感冒发烧的?懂医道的先生几道梁上只有他一个,他也就成了值价人。天天背个药包几道梁上转,不务庄稼顿顿吃白面。生活比老书记过得还轻松。在纪行林里算第一。那一年治好了公社书记的头痛病,就受推荐上了医学院,看了活人的心脏,摸了死人的骨骼,回乡后身价百倍,做了羊孔镇卫生院的大院长。那时节乱整人,纪大夫无人过问,好手艺给了他铜头铁身,文化大革命没有人戳他一指头。分到了一家一户,老大夫退休回家,上门治病的人来来往往一天不下十几个。三年前娶了个儿媳妇叫方小娟,麻达利落数第一,一把烂草朽树根,经她手里一包就买几十块钱人民币。就这样,钱跟流水一样朝他家里淌,日子跟盆里的起面发得满满蓬蓬。

习米繁想着这些到了皂角树下,看见了随着纪正明而来的两辆轿车一辆中巴,他心上像闯翻了杂货架,八八杂杂啥滋味都有。

啊,人生,就这样变化莫测?纪正明也是人物了!发祥老汉的大儿子做了个副区长就很了不起,不想满脸鼻涕的纪正明现在也坐上了两头停的轿车!想当初上学时他的成绩远远落在我后头,可现在人家做厂长自己做村民,人家是腰缠万贯的企业家,自己是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习米繁看着油光铮亮的小车,有了许多感概。

有个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声,回头看是“十五贯”习有禄,他就没搭理,一想自己磨磨蹭蹭乱想的啥?得赶快去抓药。

纪济棠家住在东半坡的最南头,也在第二台上。要是在窑背上钻个洞和习米繁家就穿透了。站在龟脖子上往下看,两家人一东一西基本不错位。隔着一道土梁梁,两家人推日子天上地下不能比。难怪乎风水先生说,东半坡发南头是龟背偏东来脉重,西半坡发北头是前头山遮拦隆壮封存好。自旧社会到现在,两家人穷富悬殊,被风水先生封定了。

走进老大夫家里,老先生正在洗手刷牙,见习米繁进来了,知道是来抓药的,就问:“你爹气管炎没好吗?”

习米繁点头说:“比先前更重了,昨夜又咳嗽得很厉害。”

“知道了。”

老大夫刚刷完牙,门外疯疯涨涨跑进来一个人,习米繁认得是伍家坡的伍黑子。

伍黑子一进门,就上气赶下气地叫道:“快快去救人!”

老大夫问:“啥事情?”

伍黑子说:“麻子三爷喝毒药了!”见习米繁站在一旁,补充说,“麻子三爷三个儿,死到临头无人管,这两年和大孙子过日子,昨天晚上被贼孙子扇了两巴掌,夜里气不过,一早把半瓶子乐果喝上了”。小理

哎呀,习米繁心里一咯噔,麻子三爷是他姐夫伍雨顺的爹,可不能出事啊!

老大夫说:“这两年的乐果不太强劲,要是前几年就没救了,这事小娟会理疗,只是她去驮水了,米繁,你快去泉路上喊她回来,我这里为她准备药物器械。”

救人如救火,老大夫忘了他是个抓药的,习米繁也忘了,飞也似跑了。

等到习米繁把一驮水驮到纪济棠家时,方小娟和伍黑子早走了。只剩了老大夫老两口,他儿子英健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他帮着老大夫卸了驮子,把水倒进了水缸,还把驴拴在了槽上。这时候,老大夫就为他爹开好了药方。

取药的时候,左右找不见药房门的钥匙,老大夫搓着手说:“老糊涂了,小娟把钥匙带走了,药房门打不开,来了病人咋打发?首先把你爹的病给耽误着。”

伍家坡在金龟梁后的对面山上,一来一去要十几里路,习米繁想也不想说:“我去取钥匙,顺便看看麻子姨父。”

纪济棠笑了:“这就好。这两天病人多,要是来个急诊,我只有干搓手。”

我这就去。习米繁答应着就朝外走,老大夫又叮咛说:“告诉小娟,麻三爷情况严重就送医院。”

出了纪大夫家,他一眼看见台子下面闪子大爷家人来人往,门旁站着的洋韵女人他也看见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纪正明。这家伙,洋货齐全,跟他的女人也洋式洋味!

习米繁站在皂角树下给金花吼了一声,就急匆匆去了伍家坡。

习米繁的大姐叫米玲,七岁上订婚给麻子三爷的儿子伍雨顺。伍雨顺十八岁上去当兵,一去八年没回家,米玲过了二十五没有嫁过去,许多人说她要被伍雨顺甩了。因为人家当了营长。可是,到了1984年,伍雨顺转业上了铁建工程处,冬天就把米玲娶走了。伍雨顺运气顺,前几年升了站长,日子过得很称心。

米玲八六年生了个儿子现在十岁了。去年回家,看见了习米繁的大女儿茵苗,喜欢得不得了,死缠蛮要抱走了。为此,习米繁一家人各有心思,习老砍不高兴,金花舍不得,习米繁很乐意:茁苗跟着她姑姑进了城市不受苦,前途大,这娃娃命大哩!

这些年他家运不顺,多病多难,米玲寄钱寄药的时常记挂着她弟弟。她是个推过苦日子的人,就将那散旧的衣服全寄了过来。因了这条线,习米繁虽然经济烂包,全家老小穿的很齐整,从不破破烂烂。用他的话说是:有个站长哥,压倒两半坡。

习米繁因了姐姐粘了伍雨顺的光,可麻子三爷切粘不上。去年儿子接他去了大草原,没上两个月他就回来了,回来时黑黑瘦瘦像得了一场病。家里的两个儿子早都不要他了,他就钻进了大孙子的家里,听人说孙子媳妇很孝顺,咋又喝了毒药?半瓶子酒乡里人都受不住,半瓶子乐果那就更不用说了!

习米繁越想走得越快,伍家坡跑了一趟,一天的时间就溜走了一半。提着三副中药回到家里,金花说纪正明来找过他,他就顾不上吃饭,厨房里抓了一页饼子,急忙去看正明了。

这场事务真简单。纪正明在院子里摆了两桌酒,给村里的老人,本家的长辈每人敬了一盅,说婚丧事应当从简而办,不能浪费,他厂里忙,今天就要回去,大家照看着在坟园里挖个坑随随便便安葬了吧。

有许多人心里笑了,这娃娃念书念憨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几个佛家弟子念叨到下午,就将纪三太爷入殓塞进了闰月材,手蘸着凉水小米在上面撒了撒,便“哐当”盖上了棺盖。做好的素面也不吃,坐上那中巴车一溜烟不见了。

傍晚,纪正明也要走,一大群人相跟着送上了坡。习有元习米繁走在最前头。站在皂角树下,纪正明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圪塔人民币,指着坡坎上的校园跟村长说:“有元,你看咱这学校,是不是该修新的了?我给四万元,你给咱计划着修个新学校!”

说这话就把那钱往有元的手里塞。

“这,这,这,”习有元猝然惊慌,望着钱张着口直往后退。

“拿着。”纪正明将钱压在了他的胳膊上,“计划着往好里修,不能瞎凑和。”

黑头村长抱着四万元,像抱着一颗原子弹,心里发酥口里嘀咕:“修学校、修学校,这么大事,我一个人怎办?你拿去。”说这话把钱又往正明手里塞。

习米繁在一旁笑了,“有了钱高楼大厦也修得,修个小学校,你就往后退,真松包!”

这时候,皂角树下人很多,个个朝着村长笑。

习有元黑脸发红,气习米繁说:“有能耐你领头修,咱们都听你的,你要是不干,就是龟孙子!”

听了这话,习米繁朝习有元一擤鼻子,大声说:“修就修,我怕个球!”

说完,劈手从有元手里夺过了那叠人民币,啪啪在手心上两摔,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花上十万八万,建起新校园,才叫造福后代嗷!”

纪正明拍手笑道:“米繁说得对,这学校早该修换了,让孩子们坐在那样的破房子里读书于心何忍?既然有元不想干,米繁,你就操心修个好学校吧!”

看着纪正明信赖的目光,习米繁做保证似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咱这王八梁上不能再落后了。”

企业家修学校,电视上天天演,村里人不以为鲜,纪正明此举天经地义理自当然。他四万元引起了全村人对学校的注意。大家的目光现在同时看向校园,也一同惊讶,学校竟如此地破旧不堪!糊墙的土泥风剥雨浊早已脱落。西面那座大教室裂开的口子拳头都能塞进去,屋顶的瓦片起了皮,东歪西扭没了样式,下雨天必然露水。——几十年过去,村里人这才想起这学校从修起到现在无人过问,更别说修补了!

习米繁看着学校,见校舍破旧得还不如他家的老厨房,在村头上很扎眼,就突发奇想脱口说道:“买了前头山,加上这四万,全部修学校!”

有元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叫能能求,就是比人能,我把村长让给你!”

习米繁连忙分辨:“我只想修学校,村长的乌纱帽咱可不敢夺!”

习有元鼻子里哼了哼,没说话。

纪正明话中有话大声说:“不论是谁,要是能让纪行林里有大发展,我就认他做村长!”

听了这话,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盯上了习米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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