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爸爸说我醉了会变成疯子,抓到人就要亲亲。我说如果我疯了,姊姊就会健康,我愿意发疯,因为快乐而发疯是很幸福的事。
「准备进行移植那几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边告诉她,等她好了,我们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苏大哥也告诉我,他有多爱多爱多爱我,他说:「亮亮,你给我牢牢记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没有你,我的幸福会灰飞烟灭。」
「那几天,我们像疯子似地快乐着。直到……移植失败……」
叶梓亮又开一瓶啤酒,贺钧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她迷蒙的双眼对着自己,叨叨絮絮说着他早已经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钱,我们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这次的手术中,但是移植失败了……这个失败让我们全家从天堂被打入地狱,我们的计划变成泡影,姊姊连笑都不会了。」
「那次的移植,让我整整在病床上躺两个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在抗议,姊姊的状况也不好。移植手术之后,姊姊的健康像搭云霄飞车,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断发烧,她被关进隔离室……每天醒来,我都害怕会昕到姊姊死讯,姊姊是多好强的人啊,可她彻底被击倒了。
「妈妈更好强,所以她不肯承认失败,她要求医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处筹钱,非要再试一次。
「姊姊问:‘如果还是失败呢?’妈妈说:‘就算倾家荡产,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叶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着啤酒,然后突地坐起来,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贺钧棠的脸,疯了似地问
「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没有移植骨髓宝姊姊?哈哈……答对了,我没有!我从病房里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灿家里,骨髓移植那天妈妈找不到我、医生找不到我,没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转直下,她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她笑着说不管在哪里,她都会守护我,她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当姊妹……
「知道吗?等不到医生安排下一次的手术,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没有听清楚?我是杀人凶手耶,我杀死姊姊,我是最坏、最恶劣、最可怕的坏妹妹……」
叶梓亮放声大哭,哭得眼睛红、鼻子红,脸颊也一片红通通。
她不断说自己是凶手,不断说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坚持做完手术……但再多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了,因为明明死去,而她必须背负杀人凶手的罪恶感走完这辈子。
拥她入怀,洁癖严重的贺钧棠任由她的眼泪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来的故事,贺钧棠知道。
叶梓明过世,叶妈妈狠狠打叶梓亮一巴掌,鲜红的指印印上她肿了半边的脸颊。
那天有台风过境,风强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会被风刮跑,而她离开医院,傻傻地坐在医院门前任由风吹雨打,直到阿灿找到她、带她回家。
她的衣服湿透,头发黏在脸颊上,她的手脚有好几处擦伤,她的额头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现在翻开浏海还可以看到那道伤疤。
她看到阿灿时只说一句「我杀人了」,就昏倒在他怀里。
她烧得不省人事,阿灿打电话给叶伯伯,叶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暂时收留叶梓亮,因为那时候,叶梓亮疯了、叶妈妈也疯了。
叶梓明出殡那天,阿灿到灵堂祭拜,几天不见,叶梓亮瘦得只剩下两颗眼睛,他看见……她的袖子底下累累的伤痕。
叶妈妈痛恨叶梓亮,一发怒就责打叶梓亮,叶伯伯不得不把她送到奶奶家,在那之前,叶梓亮曾找过阿灿要求当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灿没有同意。
之后叶梓亮离开台北,之后她很努力地表现自己没有改变。
但阿灿知道她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快乐是真快乐,之后的她,快乐有大部分的演戏成分,之前的开朗是真开朗,而之后的开朗……只是为了安慰其他人。
阿灿心疼,却无力改变。
叶梓亮再没有回家里住过,大学联招她拚了命考上姊姊的医学院。
阿灿说,天晓得要考上那个学校,她必须烧掉多少脑浆才办得到。
但她考上了、毕业了,她成为医生,
汲汲营营不断努力,但她做再多都得不到母亲的原谅。
因为杀人凶手的印记,已经烙进她的骨头里。
叶梓亮一面哭、一面喝酒,越来越多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经。
她不哭了,她开始大笑,她笑着亲吻贺钧棠的脸,笑着强吻他的唇,她整个人跨骑到他的身上,抱着他、不断在他身上蹭。
贺钧棠没有生气,只有心疼,再为她开一瓶酒,她仰头咕噜咕噜喝掉了。
喝光酒后,她醉得更厉害、笑得更开心,只是一面笑一面掉泪,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哀,是乐是恸。
贺钧棠没有喝酒,所以他很清楚,她的心正在碎裂中。
今天去看姊姊,被捆得紧紧的罪恶感解套了?还是走过姊姊和苏启然记忆里的每个地点,她越发憎恨自己?
不应该这样的,不是她的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更何况,谁敢保证她做出的决定是错误?
叶梓亮胡闹一通,把他亲得满脸口水,直到累得趴在他身上还咯咯地笑着。
她问:「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诺诺,我会跑去坐在他身边,会跟他讲明明和亮亮的故事?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无助、茫然、恐惧和罪恶感。
「诺诺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认为自己是害死妈妈的凶手,他和我一样恨自己……」
「不会的,我姊姊死于子宫颈癌。」他轻轻告诉她。
但是她没听见,依旧继续往下说:「诺诺很可怜,和我一样可怜,可是我无权可怜,因为我是大坏蛋……」叶梓亮开始大舌头、开始语无伦次。
她推开他,跑到沙发上跳舞,她又笑又跳,不断扭动身体,唱着没有人听得懂的歌曲。
她一下子对着他招手,笑咪咪说:「不可以爱我哦,我不值得被爱。」
一下子哭着问:「为什么不要爱我,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棠棠不爱我、阿灿不爱我……为什么我这么不可爱……」
心痛的感觉越来越盛,谁说她不可爱?谁说他不爱她?谁又允许她这样日日夜夜地鞭挞自己?
她的发疯让他不舍,可贺钧棠没有阻止她,看着她跳舞、看着她发神经、看着她笑着唱着跳着,还拉起他一起跳大腿舞……
他看着她的涕泗纵横、看着她哭哭笑笑,直到她体力耗尽瘫软在沙发里,贺钧棠才把她抱回房间里,拧来毛巾把她狼狈的脸孔清理干净。
拂开叶梓亮的浏海,伤痛还在额头鲜明着,那天……世界在她眼前崩溃了,是吗?
叹气,贺钧棠看向出现在叶梓亮身边,
和自己一样心疼的女孩,问:「她不问,我不能主动告诉她吗?」
漂亮的女孩对他轻揺头,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过叶梓亮的伤疤。两颗泪水坠落,掉在叶梓亮脸颊。
「你这种守护对她没有意义,她必须尽快从叶伯母的恨意中解套。」
女孩像是没有听见贺钧棠的声音似的,只是专注地看着叶梓亮,专注地哀伤着。
「叶梓明,你真的爱叶梓亮吗?我怎么觉得你对她很坏,你只想维护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完美的形象,却任由叶梓亮在痛苦中沉沦。」
女孩终于反应了,她抬起头,蹙眉苦苦地看着他,轻声问:「你爱她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贺钧棠无法回答。
他爱她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他却像认识了她一辈子,过去叶梓亮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故事,鲜明生动的故事。
现在这个故事加入自己的生活,把他的世界变得鲜明活泼,让他的日子顿时有滋有味,他吾欢她,但是,爱她吗?
他定在原地静静地望住她,一人一鬼就这样僵持着。
半晌后,他开始与她对话,他们从叶梓亮的记忆与罪恶感谈起,从苏启然说到叶家父母,从过去论到规在,越是对话,贺钧棠的眉心越是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