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乖乖爬上去,感觉像养了一只强壮的坐骑,这念头教她喷笑。
「哪里好笑了?」笑这么大声?
死也不能讲。她笑得更厉害了。
张峻赫在暗里或爬或走,或跃过石头,或走过泥泞地和消波块。他稳稳背着她,却大气不喘,穿梭自如,像在走自家厨房。
微醺的夏莼美好骄傲。这坐骑好厉害,她甚至想像要是往后上下山城也能靠这头坐骑该有多好?这一想,又笑到不行。
「原来失恋又丢了工作可以这么乐啊?」张峻赫揶揄她。也是,乐极能生悲,悲极当然也能生乐。
「我这叫苦中作乐!」
「也是,你至少买了房子。」
「是啊,买了死过人、会漏水、屋顶还有大池塘的房子。」
他大笑。「往好处想,至少比我的好。」
「那确实是。」她大声回,真的比他的破砖房好多了。「你家屋顶还破洞呢。」
「你知道吗?屋顶破洞的好处就是屋顶不会变池塘。」
「你这是建议我在屋顶捅个洞?」
他笑到肩膀颤抖。「这个——需要帮忙的话我很乐意,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力气大,粗工我很会——」
「嗯,在『欣赏』过你的房子后,我觉得这方面的事最好别拜托你。」谁知道他只是捅个洞,还是直接拆光她屋顶?
他这次笑到腹肌都痛。「原来夏小姐很幽默。」
「彼此彼此。」她笑嘻嘻地跟他抬杠。
来到滨海步道,张峻赫将她放下来,拿过袋子扛在肩上,提供右臂让她扶着走。
「到那边停车场就有计程车可以搭。」
「好。」
他们走在外木山滨海步道上,这儿没有都市夜里缤纷灿烂的霓虹,也没有吵杂疾骏的汽机车,更无拥挤的人潮和商店;这儿仅有深浅不同的黑,构成一幅朴素简单的画面。
黑暗海,墨色山,银光点点是渔船,沿途蓝白相间的路灯,像悬挂天地间一条璀灿的腰带,偶有零星路人走过,他们有的散步,有的慢跑。
景色辽阔,她也跟着心旷神怡。天地之大,人何其渺小。为情所困,为爱伤神,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太无聊。
「往好处想——」她学他的口吻说道。「住基隆还不赖。」
「是啊,但不知道一直被误会是变态的我,能怎么往好处想,哦?」
「就当你交了新朋友。跟你说,我对朋友很讲义气。」
「朋友是吗……」他微笑。「你说了算。」
他们已经变朋友了吗?
夏莼美微笑。人生奥秘多么奇妙,一直被她咒骂的烂地方和恶邻居,今天反而成为安慰她的良药。
她现在笑容满面,而她的快乐也感染了张峻赫。
一个人钓鱼很平静,两个人抬杠有乐趣。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今晚他变成话多的人,被她开心的笑容所迷惑。
夏小姐有点莽撞,但是满可爱的。
忽然,他望向天空,斟酌道:「要下雨了。」
「欸?」
「走快点。」
才刚说完,雨就落下,越来越密,四周却没有地方让他们躲雨。
张峻赫从提袋里拿出帆布,是刚刚铺在地上的垫子。他将其展开,拉她过来,把帆布搭在他们头上,帆布边缘垂落下来。
这样行走,不必用手撑拿,也不会被淋湿。
「这真好用。」夏莼美赞叹。行走不怕风吹,滴雨不沾,比撑伞好,还携带方便,平时还可以当野餐垫,见到风景美的地方就拿出来席地坐躺。
他们并肩窝在帆布下,边走边聊,直到走到搭计程车的地方。
上车前,他让夏莼美先入座。
夏莼美看他站在车外,卸下帆布,抖了几下,甩落雨滴,接着收摺整齐才侧身入座。
这一连串动作淡定又从容,她突然觉得,张峻赫虽然住在破屋,却是个优雅的男人……她之前怎么认为他阴险卑鄙又恶劣?.同一个人,为何有天差地远的感觉?
原来人的眼睛不可靠,耳朵也是,听见的与亲身经历的有很大的差距。
计程车抵达山城入口,他先下车,扶她走上阶梯。
「我家有很好的药膏,要来我家吗?我帮你上药,这次你不用『爬』进来了。」
喉,她听出来了,他在取笑她出?
夏莼美随张峻赫进屋,穿过破烂木门,走入一片黑暗,不同的是,这回他捻亮电灯——不是灯,是手电筒。
她惊奇,只见天花板垂下一根铁丝,末端绑着手电筒,就悬在半空中,下方靠窗处摆着一张长椅。
就算屋里没电,张峻赫躺在长椅上看书时,只要捻亮手电筒就行了。不只有手电简,他划亮火柴,点燃烛台,看她一副好奇的模样,将烛台给她。
「你随便逛。」
夏莼美举高烛台,在烛火明灭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处处有惊喜。
斑驳墙壁前,有形状各异的漂流木,层层往上钉成歪斜的木架,架上放着被各种纸张包裹的……书?
「这什么?都是书?」她好奇地问。「我可以拿吗?」
「嗯。」他背靠墙,嘴衔滤嘴,手在卷菸。
她取下其中一本,书侧有手写的书名《湖滨散记》,另外一本书侧写的是《雍正皇帝》。
原来这些外貌奇特的书都穿着各种广告纸衣,有房地产广告纸、全联超商特价DM、书店装书的纸袋,甚至还有杂志内页做的书衣。它们全变成书套,拿来给书穿衣服,纸张按各种尺寸大小往内摺,内部再以常见的绝缘用的白色电火布(电器绝缘胶带)固定住,书侧也贴上一段白色电火布,上头用原子笔写着书名。
夏莼美抚着书本。这触感比裹上塑胶书套好太多了。
「我以前都把塞在信箱里的广告DM丢掉,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用,我都是去书局花钱买书套。」
「但是书有各种尺寸。」他悠哉地抽着菸。
「对啊,所以书套也有出各种尺寸,分得很细,什么几点几都有。」
「哦。」他点点头。「原来书套还要花钱买。」
「而且每次为了那差几公分的大小,就要另外买一包别种尺寸的书套,真让人抓狂,还不便宜。包上书套放架上时还会滑来滑去,东倒西歪,如果不喜欢滑,就要买另一种特殊处理过的雾面书套,价格比较贵。」
「原来书套还能搞这么多花样。」还真复杂,真是吃饱太闲。
「现在看你这样用,我突然觉得花钱买书套真呆。」
「书有各种size,为此买好几包各种尺寸的书套太麻烦了。」
「没错,我以后也要这样。」她抚摸手里的书,用废弃广告纸包裹,感觉比塑胶覆住的更有生机,也更环保。
没想到越是认识张峻赫,就能发现越多惊喜。
她突然想到以前国文老师教过这么一句话:与其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唔,好像可以用在张峻赫身上。她领悟到人不可貌相,屋也不可貌相,他深不可测,如同他居所,暧暧内含光。
忽然房间传来猫儿惨号,她赶去看,是屋顶有破洞的空房光中,她发现角落有碗,里头有残余的鱼骨。
原来骇人的嚎叫是三只猫为了争食在打架,她一走近,牠们瞬间往屋梁攀爬,从破洞窜出。
难道之前几次听见的声音是因为这个?
原来他没有虐猫,还让猫自由出入避风雨、讨吃食。
她还发现地上有放倒的塑胶桶,里面铺着旧衣,看来是给猫咪御寒用的。他明明说死了几只猫又怎样?但他家却是流浪猫儿能自由栖身的地方。
夏莼美突然感到抱歉,退出来,看他坐在长椅上,拿着刮刀正在将黑药膏抹匀,再将之片在白纱布上,准备给她敷用的。
「看够了就过来坐吧。」他头也没抬,将桌前椅子拉过来。
她过去坐下,他褪去她的鞋,将她受伤的右足搁在他膝上。她感到不好意思,脸庞热辣,心跳加速,双手抓着椅子的两边,呼吸有点乱。
她看他卷高她的牛仔裤裤管,把揩了药膏的贴布敷在微肿的足踝上,接着又取来绷带,缓慢却熟练地密密缠妥。
她顿觉被缓缓束紧的不只是脚踝,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上好药膏后,他慢慢放下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