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晚课(下)
两人的琴课已上了两年,郑婕妤早已熟知林霰习惯,他一般很少闲话,上来就先听她弹一遍上次教授的曲子,然后指点不足,所以今天也不必多言,郑婕妤待林霰安坐,便把上次学的那支《渔夫》弹了一遍。林霰默默听完,半晌点头道:“姑娘天姿聪明,学琴也十分刻苦,今日一曲,音准、指法、力度拿捏,都已挑不出半点差错了。”
但是郑婕妤听了他的夸奖,却不喜反忧道:“不瞒先生,婕妤这曲子已经练了三个月,着实下了一番苦工,说到技法也颇有信心,但却不知为何,始终弹不出先生的那种味道,真叫人沮丧啊。”
“我的味道?”林霰微微一笑,“姑娘曲子里何必要有我的味道?”
郑婕妤闻言一怔,不由红了俏脸道:“先生,我的意思是……”
林霰见她脸红,便知她误会了,当下略一沉吟道:“其实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的意思却不知怎样才能让姑娘明白,这样吧,你我合奏一曲看看,如何?”
郑婕妤见他一脸正色,才知并无调笑之意,只是自己平日见多了客人的轻佻,竟对这位一向正襟危坐的先生也敏感起来,心中即觉惭愧,又想到两年来每日相对,以自己的魅力竟从没能让眼前这男子稍失分寸,不免隐隐失落。
姑娘家的这些隐秘心思,却是林霰猜不到的,见郑婕妤点头,已从琴囊里取出凤巢,放到案上。小理一串空灵如深山轻雨般的琴音响起,郑婕妤秀眸顿时亮了起来,脑海中的绮思杂念,就象被一阵清风拂过,顿时荡然无存。
眼前桃花流水,孤舟泛流,只余下一个蓑衣斗笠的垂钓身影……心中除了安祥之外,还泛起一丝春日独有的慵懒,指尖不由自主地放到琴弦之上,与林霰的琴音唱和起来。
林霰的琴声不知何时悄然隐退,郑婕妤却还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懵然不知,直到一曲终了,抬起头来,却见侍立一旁的两个婢女都已听痴了,林霰淡然的眼中,也流露出赞许之色,不由幽幽叹道:“这是婕妤学艺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曲了,多谢先生指引,我终于懂了。”
“哦?”林霰没有搭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果然,郑婕妤勉强压抑了一下情绪,又微微颤声道:“婕妤以前都是按琴谱练琴,却不知琴谱是死,人心是活的。琴谱固然练到毫无差错,又岂足描绘人心之万一?而先生方才一曲却教给婕妤琴境二字,虽只二字,但无穷变化尽在其中,实是为婕妤开启了另一番崭新的天地,足以终生受用。只是方才婕妤是在先生的琴境中得到感悟,才有那一曲妙奏,若要独立演奏,却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有如此境界呢……”说着话,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林霰欣慰道:“姑娘悟到了这一层,便离那日不远了,俗语道:艺无止境,姑娘青春少艾,又何必心急呢?”
郑婕妤闻言,看了林霰一眼,终忍不住扑哧笑了:“我青春少艾?先生今年也不过二十吧?对着人家,也不必总是装得老气横秋啊。小理”
林霰教郑婕妤琴艺两年,因想着自己为人师表,又碍着男女之防,平常跟她说话时,总会下意识显得老派些,平日里郑婕妤顾他面子也不点破,不防今天心情大好,忽然调侃,林霰一时词穷,讪讪道:“这——也不是装,男人的心老得快些,也是有的……”
这话不去圆还好些,圆得如此笨拙,不仅郑婕妤听得花枝乱颤,就连两个婢女都笑弯了腰,林霰见苦心经营的师道尊严毁于一旦,更是满脸尴尬。
郑婕妤年纪不大,阅历却深,这时也终于看出来了,眼前这年轻男子对于自己擅长的东西,自有一份深不可测的从容沉静,可要是一旦面对自己不擅长的,却会立刻手足无措,自己再笑下去,只怕他就要落荒而逃了,当下努力敛了笑容,命婢女为林霰换了一盏茶,这才正容道:“先生刚才劝我不必心急,却不知以我现在的技艺,若与当年十三岁出道的云娘大家相比如何?”
果然,提到琴技,林霰很快又恢复了雍容沉静之态,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云娘大家在六弦正音上的天赋,是与身俱来的,很难比较。”
他话虽含蓄,其实言下之意也已明了,显然在他看来,以郑婕妤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与云娘相提并论。小理郑婕妤闻言也不失望,本来她也知道云娘是众所公认,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女,不但能诗善赋,一部漱玉词连当今的文坛大豪周文政,柳湘亭等人都要承认其一席之地,音律方面更是天生奇才,十二岁便修复了失传百年的半卷《雅韵》残谱,自创六弦正音这一全新流派,十三岁出道登台,立时名满四国,就连一向自矜的宋天子,都曾正式邀她前往宋国登台,要知道宋国民风可是四国中最保守的,国内连艺妓都还不认同呢,更别说由天子亲邀其登台表演了,当年此事传出,震惊了天下。
这样一位前辈,郑婕妤怎么敢比呢?所以林霰的这番话,她毫不介意,因为她这样问,本来就只是为了引出后文,当下点了点头,又问林霰道:“那么和浅柳巷的琅嬛大家相比呢?”
柳琅嬛?那是浅柳巷晴雪居的头牌,擅长小唱,传说她的歌喉可让黄莺失鸣,落雨无声,当然,这是个比喻,意思说当你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再也听不见世间其他动人的声音,可见技艺之高绝。
因此林霰略一沉吟,说了句:“只怕姑娘还略逊一筹。”
郑婕妤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金谷园的舞轻鸿又如何?”
提到舞轻鸿,她没有象对前两位那样尊重,原因是舞轻鸿并非艺妓,而是大都最当红的青楼贵人,青楼贵人们大都不是靠才艺,而是靠容貌或者取悦男人的手段,在郑婕妤这般较清高为艺妓,本是有些看不起的,但舞轻鸿此女却与一般青楼贵人不同,她不仅姿色绝丽,交游广阔,更有一身惊人的舞艺,据说体态之轻盈,竟能在风荷上起舞,因此得了“荷舞轻鸿”的雅号,就连云娘之后,俨然已是大都顶级身价的柳琅嬛都对这个对手不敢大意,也难怪郑婕妤问来无奈了。
但这一次林霰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皱了皱眉道:“怎么,难道姑娘要参加这一次的浴佛节琼池会?”
“正是。”郑婕妤点了点头,蛾眉深蹙道,“先生看,婕妤可有胜算?”
林霰叹了口气,只得实话实说:“恐怕胜算都不大。”
柳琅嬛自不必说,仅是这个舞轻鸿,即便郑婕妤技艺可与之相当,但对方在容貌上既稍胜一筹,身后靠山又多,综合起来自然更有优势。
“我也知道。”郑婕妤凄楚一笑,目光泫然地望着林霰,“所以我就只能求助于先生了,当年我答应过先生绝不会为难你,让你陪我登台,可是如今弟子有难……”
“来了,还是来了……”林霰心中叫苦,果然那个弟子礼不是难么好受的,口中连忙说道:“姑娘既知自己准备尚不充分,又何必急着去琼池呢?不如再等他两年,以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岂不是好?”
“我难道不想吗?”郑婕妤一声长叹,起身走向窗前,“每年三月三是浴佛节,按着大都惯例,都会由官方邀请南梁最顶尖的艺妓在琼池献艺,渐渐琼池会也成了南梁艺妓争名斗艺的擂台。胜出的自然是一夜成名,红得发紫,落败的却名声尽丧,穷途没落。我出道以来,从没想过会这么快走向琼池,但不知怎么传出小云娘之称,引来门庭若市,如今官方之邀已到,若推了,便是怯战,在京都的声色场中,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与其如此,我宁愿背水一战,哪怕技不如人,从此门前冷落,流落到烟花胡同去,我也认命了……”说话间背着林霰,低泣起来。
两侧的婢女也都红了眼圈,上去拭泪安慰,只留下大为窘迫的林霰。琼池之战会在极大程度上决定大都当红艺妓的前途命运,这一点他是深知的,但郑婕妤说一旦落败,要流落到烟花胡同那些低等妓院去,他却打死也不信。问题是明知这位女学生在玩花样,可自己拜师礼也受了,又平生头一回面对女人的眼泪,实在没有招架之功,当下,呆在那里想了又想,终于咬咬道:“好,我答应你就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婕妤一声轻呼,转过身来,脸上海棠带露的笑容,美艳不可方物,向林霰盈盈下拜道:“先生此恩婕妤终身不忘,请先生受我一拜…….”
啊,还拜?林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咳咳,今日晚课已毕,恕霰告辞了。”说着话抱起凤巢,竟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郑婕妤见他慌张远去,先是一怔,等想明白过来,顿时笑倒在身边婢女的肩头,支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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