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报复(一)
青砖地板落下了一道道纹路,沥青小路的两边,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棵梧桐树。门口徘徊着几个士兵,都拿着长枪,来回走动,肃穆皆然。
被人带至这里,我站在铁门口,沉沉地开口,“我要找赵小乐。”
“没这个人。”愣了一下,随即得到的却是不耐烦的回应。
我又换了个说法,“我找你们的军长。”
门口的那些人微微一愣,见我一个女生找到这里,面容沉着冷静,不由得开始犹豫起来,“你稍等,赵先生在书房,有什么事我可以先替你转告给他。”
然后,他们问了一个让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是啊,我叫什么名字?
一瞬间的恍惚,我竟然迷茫,究竟要如何才能回答。
祁念?郑清念?又或者是卡洛琳?
才二十一岁,就有了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末了,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叫程念。”
真是许久未见。
既陌生,又遥远,可却在脑海之中,愈渐靠近起来。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仿佛隔着一条清澈的河,正对我笑得灿烂。
“什么?你叫什么?”似乎是没有被听清楚。
“程念。”我的语气很肯定,“你去告诉赵先生,他自然就会明白是谁。”
门口的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踩着匆匆的步子进去。
我拿了一袋子大洋,随手就扔给带路的散兵,“给你的,就当做是报酬。”
他接过,沉甸甸的重量,自然喜上眉梢。
手表的分针还没有转过一个弧度,就有人出来,“你进去吧,赵先生答应见你。”
我沉了一口气,终于有什么东西要在我面前被揭晓。
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前面的人,穿过玄关,上了二楼。
别墅的内部,带着古韵犹存的水乡气息,窗帘落地,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你来了?”
还未踏进书房的门,便听到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喃喃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是带着无穷无尽的感慨。没有任何的激动和喜悦的感情,相反,是平静之中又泛着淡淡的哀伤。
我停下了脚步,手不知不觉,便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一角,“小乐,是我。”
他彻彻底底地顺了一遍自己的脸,像是睡了冗长的午觉,醒过来之后,带着物是人非的迷茫,需要清醒。
小乐的气息有几分粗重,垂下眼眸,“坐下来吧。”
很快便有人搬来一个真皮沙发,身前的小茶几上,被徐徐灌入了一杯铁观音。
他身边的人似乎很会察言观色,还未等小乐发话,便利索地做好了一切,出门的时候,又将门轻轻合上。
留够了两个人的空间。
沉默了一会儿,是他先开了口,“我找了你……也快有两年了吧。从一开始就断定你没有死,到后来的四处打听消息,再到忙活几年却一直碌碌无果,心里原本的坚定也慢慢产生了动摇。没有想到的是,你今日竟主动找上了门来。”小乐沉了一口气,“小念,我很开心。”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开心,在我等待的十几分钟里,兴许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恍若隔世的平静,好像大风大浪,都已经欣然接受。
是一个起死回生的故人?还是失而复得的朋友?
小乐的眼神很复杂,看不出半分开心的情绪。
“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我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手轻轻地贴在膝盖处,清脆的茶叶带着清香,尽数钻进了我的鼻子里,“小乐,许久没有见,你变了好多。是不是我也变了好多?”
他的身体不再瘦弱单薄,而是健壮挺拔了不少。梳着精明商人一般的大背头,也学会了那些上流社会的西装革履。
井井有条的穿着打扮。似乎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一个来自穷困农村,黝黑,瘦小,在泥巴地里摸爬滚打度过童年,少年的人。
皮鞋反光,看一眼材料和皮质,便知道价格昂贵;黄金戒指套在食指,轻轻抖了一下烟灰。
小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差点便认不出你来。你还活着,又去了哪里?我找你,当然是为了阿诺。你是她最放不下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半个亲人。”
这话说得我鼻子一酸,“他真的不在了吗?”
“嗯。”
小乐只沉沉地说了一个字。
“只剩下我们两个。”
浓厚的恨意又带着酸涩席卷而来,我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裤子,“你现在是帮英国人做事?卖鸦片?”
小乐怂了怂肩,“这样不好吗?难不成,你也觉得我是洋人的走狗?”
我没有说话,“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些军阀又是什么好人呢?”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为了权利,不择手段,残忍而又暴戾。对他们而言,战争都不是战争,人命也不是人命。”
“云水村的人都死了,我到现在,没有见到我爹娘的尸骨。那个村子如今早就荒废,寸草不生,到处都是被枪支弹药轰炸过的痕迹。你能想象,那个时候,他们到底有多绝望吗?”
小乐说着说着,便咬紧了自己的牙关,手握成拳,额角的青筋暴起,我知道,他恨极了京军,恨极了傅绍清。
我只是听着,还是没有说话。
“程念,难道你不怨恨吗?还是说,几年过去,你已经认命,也淡然了?傅绍清就是个罪人。不是他,丁香就不会死,阿诺不会死,云水村的人都不会死,你也不会被伤得那样惨。”
他的话就像钉子,一根一根,残忍地扎进了我的脾肺,鲜血淋漓的过去,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要是放下,知道你倾销鸦片之后,就不会来找你。”
小乐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我们到底都是一样的。小念,我就怕你对他还有感情,你善良,又容易心软。”
“那么你觉得,我现在还会这样吗?”
“只身一人来广州的罂粟厂,从容不迫,有这个胆量,怕不再和以前一样了。”小乐看了我一眼,“你确实变了。”
我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叶不错。”
“京军现在还顾忌英国人几分。我知道傅绍清对于鸦片打压得很严重,京军军纪还算严明,根本没有人主动去碰鸦片,因而禁烟令不过也是一道悬挂着的闸刀,威慑人心罢了。但若是能开这个口子,让他无法控制,按照他的个性,必然会将事情做绝。皆是,就不仅仅是销毁鸦片,惹怒的可是英国人。”
我的眉毛一挑,果然,我猜得不错,“你这是借鉴了鸦片战争?”
小乐抽了口眼,眉宇之间是成熟和沧桑,带着沉重的心思,“又有什么不可以?”
“小乐,你不怕被千古人谩骂?”
“难道傅绍清就不会吗?”他抖了抖烟灰,抬起一只眼睛,“小念,不你会真的心软?”
“我没有。”
揉了揉眉心,我只觉得,牵扯太多无辜的人,不难想象,又会垮掉多少家庭,又会是怎么样一片乌烟瘴气的局面。
“你只针对京军是吗?”我问道。
小乐的眼睛顿时闪烁了几道狠戾的光,隐隐约约看到猩红的血丝,“你以为军阀之间打打杀杀,百姓就过能得安稳吗?”
“我只是想让我变得更加强大,不管是什么方式,能保护身边的任何人就可以。而不是被那些人踩在脚底下,连自己都保不住。我害怕那样的日子。”
“你还在犹豫什么?现在,我们的背后是英国人,傅绍清本就该死,连同他手下的京军。”
“你的爹娘,祁家,还有丁香和程诺。小念,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天爷不让我亡,大概就是在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你爱的人。那么,既然我活了下来,又怎么能让他们白白死去?”
小乐的拳头重重地锤在了玻璃桌上,一声巨响,淡淡的血腥味从指尖溺了出来。
“你不要再说了……”
我捂上自己的耳朵,每一句话,都令人痛得快窒息,我本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再去哭。
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那些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你打算让我怎么做?”
平静了许久,我才沙哑地开了口。
小乐颓唐地靠着沙发,双眼底下尽是迷离的光,“你……有什么办法接近他?”
“你怎么就确定我能够接近他。”
“这四年,京军一直在找一个女生。而那个女生,就是你。傅绍清对你心心念念,我想,你大概很容易接近他。”
“……大概。”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需要处心积虑,是傅绍清自己找到了我。
“装作和他冰释前嫌的样子,才好实施我们的计划。”
小乐轻轻敲了敲桌面,“小念,你答应吗?”
“……”
我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
“后面的事情我再和你交代,一步一步来,每一步都要走得谨慎。傅绍清工于权谋,半点差池都不能错。我只想让京军和沪军一个下场,不,比他们还要惨烈百倍。”
这句话听得让人不寒而栗,我忽然觉得房间的空气骤然跌下,茶杯里的茶叶微微飘着,荡漾着浅浅的波纹,很快便静止,和温度一半,变得冰凉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