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针线
路上星河还是嘀咕:“您正大光明的让外人给您兄弟小鞋穿,这样真的好吗?”
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好,我想这么做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既能让霍青鸾不得志,又能拉拢霍焰,一举两得的事儿,何乐不为?至于兄弟……兄弟有时候就像夫妻,处得好是一家人,处不好是生死对头。再说那些所谓的兄弟,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我还拿他们当兄弟,除非我是个傻子。”
星河当然知道,处在这个位置上,谈七情六欲简直是奢侈。她只是料定他今天冲进枢密院肯定不怀好意,不过碍于霍焰好赖是个长辈,他不能把他怎么样罢了。
这人真是稀奇,不去好好筹划他的生儿子大计,总是想尽法子坏她的好事。她废了好大工夫才算准时间进枢密院蹭饭的,刚吃了两口,他就来了。
心里不痛快,老是在琢磨他的那个内定太子妃人选到底是谁。真的有了人,能像他这么闲?还不一得空就往人家那头跑嘛!
“我不信。”她自己嘟囔着,“我是干什么吃的,天底下还有事能瞒得住我?”
她着三不着两,所思所想完全和他的话对接不上。太子觉得奇怪,“你一个人絮絮叨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我在琢磨衙门里的案子。南玉书这回是轻省了,手上的烂摊子都砸在那儿,我还得从头查起。最近且有一程子要忙,恐怕不能常在主子跟前伺候了,您找个人替我吧,没的无人可用。”
他说嘴脸,“东宫那么多人,缺了你还无人可用了呢。”
她尴尬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一您兴起了,想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儿,总得有人陪您不是?说实在的,我往后不能和您玩儿那套了,忒不像话。您正经找个人吧,就您上回说的,您盯了挺久那个,想让人当您太子妃那个,好好给个说法……”她咬了咬唇,歪着脑袋迟疑了下,“其实我还是想知道她是谁,您不告诉我,我动用控戎司的暗线查一查……”
“你敢!”他立刻截断了她的话,“控戎司在我辖下,你敢动用我的人来查我?”
她很有打商量的耐性,“这不是我在替您掌管着嘛……”
“连你都是我的人。”太子炸着嗓门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先前说忙,要办案子,我仔细想了想不成,还是得安排个指挥使,好给你分担点儿。”
这下她着急了,“我一把手的座儿还没坐热呢,您打算出尔反尔?”
他的威胁从来都是赤/裸裸的,哂笑着:“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交给千户去办,提拔一个你看得上的全权负责,你还是得以我为重,懂不懂?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还想升官发财?世上的好事儿都叫你占尽了。”
所以爬得多高都摆脱不了他的魔爪,她鼓着腮帮子置了半天气,最后说:“您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其实压根儿没有那个人。您是闲得发慌,这才赖着我不放。也只有我,不能嫁人不能有相好的,有那闲工夫陪您可劲儿的折腾,对不对?”
反正这回她是说痛快了,心里的阴云也随即消散了。走出去好几步远,忽然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猛回头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锦衣华服像根旗杆儿似的伫立着,这样的人才相貌,连街面上的幌子都黯然失色了。
她折了回去,“怎么了?叫我戳着痛肋了?”
他哼哼冷笑:“什么痛肋,我只告诉你,这个人是肯定存在的。你给我等着,将来人家做太子妃,你就当嬷嬷,奶着我儿子,奶一辈子!”
这也太狠了,奶妈子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还要奶一辈子。老子伺候完了伺候儿子,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星河发现这么下去不行,得争取一点权益,“让我当奶妈也行,我得嫁人,自己有了孩子才能奶您的儿子。”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天到晚想着嫁人,不害臊!放心吧,我会让你有孩子的,你要几个我都给你。”
他说完抹头就走,星河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腹诽着这心肝也太黑了,生了孩子还当嬷嬷,至少给个宝林的衔儿吧。东宫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还是枢密院好,窝头夹肉,味道不错。
他已经走了老远,她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主子,您等等我呀。”
太子也负着气,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老往枢密院里钻,究竟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霍焰好么?老男人,中年丧偶,皮囊虽不错,但人家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早年又在边关,塞外的朔风是闹着玩的?没准儿寒气入骨,连孩子都生不出了,所以才装好心收留曹瞻的儿子,其实是在为自己将来养老做准备。这个宿星河,就是个猪脑子,放着貌美如花的他不肖想,整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一直没好意思发作,叫人说起来怎么和老一辈的吃味儿。偏偏她还不识相,想脱离东宫,想打发他……凭什么?他不问情由地纵容她,难道就是为了成全她到处相看男人?
太子越想越气恼,她追上来拽他的手,也叫他无情地甩开了。
“我这会儿有点生气,你别靠近我,仔细我不留神伤了你。”
她碎步在边上跟着,小心翼翼说:“别介啊,您为什么生气呢,今儿天气多好,您瞧瞧枝头的新绿就不生气了,这可是您劝皇上的话。”
太子转过头狠狠瞧她,“我娶不着媳妇,你说我生气不生气!”
这不还是让她戳穿了嘛,她心情不错,说不会的,“再过一程子有采选,您还有机会。”
有时候她这滚刀肉的模样真的很欠打,官袍的团领上露出一截纤细的脖子,伸手一掐没准就断了。他要是狠得下心,弄死了一了百了,接下来就能痛快收拾宿家了。可现在呢,还得再忍忍,再待时机。这个丫头其实才是他政途上最大的绊脚石,其他诸如那些兄弟,根本不值一提。
调开视线不去看她,没的看了窝火。她还在边上没话找话,说:“主子,您心眼儿真好,还给暇龄公主收殓。”
他气哼哼的,“要不怎么的?毕竟是同父的兄妹,皇上不过问,左昭仪也已经死了,我再不管,真叫你们收拾起来埋在荒郊野外?她活着的时候的确看不起高家,死了以后却也只有高家的祖坟能容得下她。好在她聪明,走在定罪之前,倘或在定罪之后,恐怕连高家的坟地都进不去了。”
认真论,左昭仪母女很可怜,昨天还威风八面,今天就落得尸骨无存。昭仪娘家曾经因她的成就显赫一时,现在呢,满门获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其实男人有时候真叫人信不实,据说皇帝下令控戎司捉拿暇龄公主时,左昭仪曾经叩门求见,但那又如何,以往情意绵绵的人,不愿意再见你,不愿意听你的辩解,那么以前的一切就都是空的。鸳枕同卧,耳鬓厮磨,亲密起来不分你我,一旦大局当前,那个人操控着生杀大权,他要你死,你依然不得不死。所以帝王家的爱情,值几个钱?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一切感情的前提是无损社稷的利益。像左昭仪说的,宿家既然行差踏错过,没有补救的余地,究竟什么时候算账,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星河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倘或能够破釜沉舟,杀了太子,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可是下不起那个手,不单是她,就算她父亲或者哥哥动了这个念头,她也决不能答应。有时候发现自己真是矛盾,左手要权,右手又抓紧了小时候的情谊不放,两头都想兼顾,也许最后两头都落空,谁知道呢。
他看她那模样,官帽压得低,瞧不清她的脸。他伸手摘了那笠帽,顺便抬了抬她的下巴,“想什么呢?”
她才眨掉泪,阳光下的眼睛尤其明亮。他一瞬看迷了,那双眼睛里有漫天层叠的星辉,也有月升澜海的波光,当她望着你的时候,能融化你的心。
她勉强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宫廷倾轧可怕,如果我处在左昭仪的位置上,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除了喝金屑酒,没有别的办法。”
他沉默了下,广袖下的手把她牵进掌心里,“你比她聪明,不会让自己走到那步。就算你也笨,不是还有我么,我会顾念你的。”
仅仅是顾念她,从没松口说顾念她的娘家,她有几次险些冲口而出直言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件事是插在心里的刀,彼此都害怕提起,不去触碰,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如果说破了……叫她怎么说?说我宿家曾经投靠简郡王门下,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吃不准他是怎么想的,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够不够让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万一他借此发作,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星河悲哀地想,最近自己考虑得越来越多,不像以前似的一往无前了。她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优柔寡断不是她的性格。都怨他,一切的挣扎都是他造成的。这个让她想爱不敢爱,想恨又恨不起来的人!
他还拽着她走,她有些委屈地问:“您看上什么料子了?宫里往年的御供用都用不完,您还上外头看。”
太子先前其实顺嘴一说,为了显示她和他的亲密,让霍焰知难而退,连裤子这样私人的东西都拿来和她共同讨论。现在从枢密院出来了,他又不好改口,恰巧看见路边上有个绸缎庄,他随手一指,“就是这儿,进去瞧瞧。”
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一块儿逛逛铺子,都是增进男女感情的上佳手段。女人啊,即便见识再广,面对琳琅满目的精致玩意儿时,脑子都会停工,就像傻子一样。太子看见她在五颜六色的腰带和香囊中间转圈,嘴里招呼着:“您挑您的,挑完了再商量。”自己摘下喜欢的东西,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地比划。一身控戎司的打扮,别人眼里阎王似的,那点爱美之心也如猪八戒戴花,颇有令人肋叉子疼的惊恐。
太子不管她,转过身真的挑起缎面来。小本经营做的都是平民买卖,没有特别贵重的料子,太子翻找半天,惊奇地发现了好东西,忙喊:“星河你快来。”
星河提着一串香囊过去,探头一瞧,“螃蟹?”
螃蟹纹的杭绸面料真是不多见,店主犹犹豫豫上来解释:“回大人,这是‘黄甲传胪’的意思。”
星河在宫里的差事,和内造处常有往来,对传统的吉祥纹样多少了解一些,“黄甲传胪不是得有芦苇和鸭子吗,这两样都没有,说起来可不通。”
显然是民间仿内造,仿着仿着把一些东西漏了。星河在那螃蟹上摸了一把,“花样儿稀奇,咱们买一匹吧,回去给您做亵裤,好不好?”
太子看着那蟹螯,隐隐感觉有些疼。星河才不管那许多,爽快地给了钱,扛起布匹就出门。太子在后面跟着,发现这女人真是恶毒,“我没说要做亵裤……”
星河不以为然,“这种纹样不做亵裤,做长裤也不好意思穿不是?您只说做裤子,眼光又那么独到,叫我怎么办?”
“我就是让你来瞧花样,没说要买这个。”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说早就看中了,让我来作参谋吗?料子虽不怎么样,但胜在奇巧,买回来做条亵裤穿,其实也无不可。”
他对她的奇思妙想再也没有招架之力了,好好的太子爷,被她弄得这样不尴不尬。他背着手说:“早知如此,就该在枢密使跟前说做亵裤的。那会儿还顾及你的面子,怕人家笑话你。”
星河也是事后嘴硬,大而化之一挥手,“我是您的女官,吃喝拉撒样样都管,您就是这么说,我也不怕。”
夕阳西下了,该收摊儿的商户都开始关门打烊插排板,落日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往宫门方向去,空旷的天街上打闹两下,不多会儿矮个儿肩头的布匹换到了高个儿肩上。太子爷扛着他的螃蟹纹亵裤料进了北门,在一众宫人的目瞪口呆里,把料子放上了正殿的宝座上。
“今晚我就给您做。”星河发下了宏愿,“我亲手给您做,保准合适。”
太子抱着胸满脸质疑,“就你那女红?”
她啧了一声,“我绣花不行,针线还是可以的。”
找出太子以前的亵裤,平铺在新缎子上。因为要对花,翻来覆去不住调整,太子眼看着自己的贴身私服被她这么揉搓,实在心浮气躁难以自持。最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打了退堂鼓,“我去看会儿折子,回头再来瞧你。”
她没理会,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活计上。别人要帮忙,她没答应,仔仔细细照着原来的尺寸多放了一道边的宽度,穿针引线开始忙碌,盘着腿,坐在烛火下,忙得连晚膳都没顾上吃。
太子站在门前看了一回,心里莫名升起淡淡的感动,仿佛看见了婚后的星河,将来他们成了亲,她应该会有更多的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吧!给男人做衣裳是别指望了,她连裁衣都裁不利索,缝缝补补大概可以。
他的新亵裤在她手里颠过来又倒过去,忽然抬起手咬断线头,红艳艳的嘴唇碰上去了,太子顿时脐下一热,脑子里有种晕乎乎的感觉,慌忙扒住了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种时候,窗户纸要破不破的时候,真是又煎熬又销魂。太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容器,里头填得越来越满,如果决堤,大概就是汪洋大海。
德全在边上探头探脑,“主子,宿大人是个好女人。”
太子嗯了声,“我也这么认为。”
“既会杀人又会针线,这种能干人儿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德全确实是由衷赞叹的,但太子却听出了别的味道,他拉着脸冲他虎视眈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竖半句不是也不能说,德全吓得缩脖子,“奴才没什么意思,就是夸宿大人来着。宿大人不是一般的女人,针线人人会做,经营起一个衙门,却不是哪个女人都行的。”
太子这才刹住了性子,但仍旧警告他:“话要说清楚,记住了祸从口出,别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德全说是,哭丧着脸跑了。太子又看一阵儿,复回到书房理政,良久听见她在偏殿里喊,说做成了。他兴冲冲过去看,她提起大裤衩晃了晃,大小瞧着还行,针脚也不去计较,但正中央举着一对夹子的大螃蟹实在太显眼,光线往来间那螃蟹就跟活了似的,张牙舞爪,蓄势待发。
她嘻嘻发笑,邀功请赏,“布局多好,简直巧夺天工。”
太子嗤地一声,费了大力气才忍住没给她泼冷水。她怂恿他去试试,他为难地说:“试就不必了吧,你做的东西,哪能不合适呢。”
可这是她头一回独立完成的大件,对她来说意义不同于一般。再说又是做给他贴身穿的,里头有她的一片心意。她扭捏了下,“您穿上我瞧瞧好么,瞧一眼就行了。”
太子万般无奈,到底还是答应了,边走边回头,“准你进来瞧,在屏风外头等着我。”
星河欢欢喜喜跟了进去,满心的期待早胜过了细若游丝的矜持。太子脱衣的速度有点慢,她敲了敲紫檀木的架子,“主子,您好了没有呀?”
太子说等等,“就快好了。”
她耐着性子静静等候,又等好久,不见他出来,她颇有微词:“您这么个换法儿,我又能做出一条来了,您信吗?”
可是里头传出了绝望的嗓音,“星河,我卡住了。”
她一惊,想不出哪里能卡他,也许是纽子,也许是腰带吧!她说:“我进来帮您的忙。”
他没反对,星河便绕过了屏风。屏风后的太子爷光膀子披一件明衣,螃蟹亵裤勉强拉到了胯部,再往上,上不去,针线都快炸开了。于是那杨柳细腰就袒露在她面前,线条分明的肌肉看得出他从未懈怠锤炼。
这种时候视线总是难以控制,她很自然地往下溜了一眼,隐约的一片阴影,叫她小鹿乱撞起来。她讪讪笑着:“我明明是照着那条裁剪的……尺寸好像小了。”
太子说不,“不是亵裤小了,是我太大。”
两个到了年纪,又纸上谈兵惯常猥琐的人,简直心有灵犀似的通透。星河开始认真研究,边研究边摇头,“不该、不该……”
太子就那样叉腿站着,又扥两下,实在拽不上去,抖了抖垂挂的飘带说:“这么小的腰,你还装上裤腰带,拿我当女人了?横竖这裤子我是穿不了了,扔了怪浪费的,你留下自己穿,再给我做条一模一样的。”
星河说不好吧,“这是男人的款儿。”
太子的意思是女人穿上就是女人的款儿,“实在不行在边上绣个醋碟,再加一双筷子。这么简单的绣活儿你要不会做,也别说自己是女人了,穿男款儿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