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闻人识香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闻人识香

通过几天相处,小玲子隐隐感到,某种气息正在她与阮小敏中间发生作用,使她们在不断地相互吸引,严格说是阮小敏吸引小玲子,而不是小玲子吸引阮小敏。她们太像了!都讲究穿戴,在乎外表,都在乎自己的穿戴和外表带给男人的反应,只不过小玲子过去只在乎一个男人的反应。

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使小玲子的性格不如阮小敏那样开朗大方。虽然小玲子不像阮小敏那样开朗大方,但这丝毫不意味她不想那样做。

比如,在那个有镇工商所的人来的那个下午,被男人们喊过来喊过去,拖着她让她陪他们喝酒,小玲子内心里其实一直是羡慕的,就像她羡慕大嫂身边有个哥哥一样。

因为吸引,小玲子在不自觉地向阮小敏靠近,这是一种可想而知的局面,她烫了头。后来她才知道,阮小敏刚来那天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是一种很时髦的发型,每一根头发都是烫过的,烫过了再一根根拉直。

小玲子也买了一条超短裙,在歇马镇的集市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买到的。这超短裙的好处在于,它看上去腿露得多,露出了某些重要的部位,其实你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显得个子高苗条。

小玲子也开始画唇线,早先小玲子一直以为一画就会血淋淋的,其实根本不是,阮小敏在她的唇上唇下各画一条浅浅的线,不但不血淋淋,反倒突出了嘴唇的颜色。

因为有了伴儿,因为被吸引,一段时间以来,小玲子彻底忘了身后的阮家新村,忘了娘家大嫂。就像进入夏季的人们总难记起是哪一个时辰让她们脱掉了长袖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样。

那是一个分外烤人的午后,穿了超短裙和坎袖衫的小玲子突然要回一趟娘家。小玲子想回娘家,并不是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娘家,而是那一天,一个开轿车的司机拎了一兜蟹子来绿馆煮,饭后剩下两只,让小玲子想起大嫂。

关于绿馆里新来的女人,关于超短裙和钢丝头,村子里的议论早就像黄昏时分的苍蝇一样纷纷扬扬了。

这一点小玲子是应该想到的,可是,她不但没有想到,甚至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村里女人们赶集,再也不来绿馆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在往家走的路上想起的,因为当她过了山冈,进了阮家新村屯街,她发现街上的女人们纷纷缩回脖子,正在大街晒草的李小荣,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却装没看到,一扭头回了院子。

小玲子无法知道她对李小荣的伤害有多大,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男人为了挣钱供孩子上学几年都没回来过,可是她从外面招人却想不到自己。

得知消息那天,李小荣眼里一瞬间涌满了水雾,再也不敢在人群里呆着。自小玲子从海边回来,不管抬头低头,她总能想起小玲子,总能想起她三年前那张脸。那张脸被哗啦啦的包米叶子托在秋天的野地里,因为羞红,就像一个红苹果。

那是八月十五刚过,她们刚从婆家过节回来,凑到一块讲各自的秘密,各自第一次跟男人接触的秘密。李小荣的男人就在本村,不好意思讲,就逼小玲子讲,小玲子不讲,两个人就在包米地里厮打起来。

其实她们不讲,绝不是不愿意讲,而是她们心里头的秘密太多了,千头万绪,密密麻麻包了一层又一层,不知该从哪里打开。最后,李小荣拽住了小玲子头发,让她疼,她才不得不憋红了脸,说:“他,他摸我了。”

这句话,在小玲子死了男人之后,她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止不住眼泪,为此,她在条筐里,一天一天为小玲子攒鹅蛋,因为她看见她的脸再也不是苹果,而像风干的瓜瓤,黄焦焦的。

当然,伤害最大的还是大嫂,大嫂受伤害,不是因为小玲子招别人而不招她——她是官太太,不可能去当帮工;也不是因为小玲子招人没告诉她——有她霸道的男人在前边挡着,决定什么,自然没她的事儿。

大嫂受伤害,主要伤在小玲子的钢丝头和超短裙上,有人把眼睛看到的小玲子向她描述时,她挺直的腰杆一程程就佝偻下来了。

自小玲子回来之后,大嫂的感觉从没像那些日子那么好过,小玲子眼气她、羡慕她,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自卑了,再也不去在乎男人是否回来晚,不在乎男人是否愿意搭理她了,她甚至走起道来腰杆都觉得比原来直了。

小玲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烫了钢丝头穿了超短裙,这让她想起了小玲子身体里的香气。关键是,她的男人不理她,她的男人晚上不回来,都因为外边的绿馆里有小玲子招的那种女人,她早就听别人说过,在歇马镇边的绿馆里,到处都有外来的鸡。

小玲子拎着蟹子从屯街上走进院子时,大嫂正在院子里晒衣裳。大嫂没有迎出去,也没说一句“回来啦”,眼睛滚珠似的从小玲子头上滚到脚底。再从脚底滚到头上,然后,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踢碎了堆积在院子里的一堆干鸡粪。

大嫂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滚动,小玲子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扒光了她的衣裳。不过,小玲子还是跟在后边进了屋,并温和地说:“嫂,给你和哥送两个飞蟹。”这是小玲子惯有的作风,也是乡村做小姑子的在大嫂面前惯有的作风,忍让。

大嫂没接小玲子的话,在小玲子坐到炕沿时,眼珠再一次从半空移到小玲子身上,仿佛只扒光她的衣裳是不够的,还要撕开她的肉,因为她的目光在扫到小玲子的大腿时,不动了。不动却不是直视,而是斜视。

大嫂的话带给小玲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听到丈夫翻车的喊声,耳朵在一瞬间就轰鸣开来,画了唇线的嘴唇也筛沙子似的直抖。关键是,大嫂在炮轰她时,说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儿的证据:有人亲眼看见阮小敏后半夜从停在道边的卡车车斗里出来。大嫂说到这里,竟哭了,一再说:“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这是让人戳脊梁骨。”

从阮家新村往回走的路上,小玲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拽净,恨不能上谁家要条裤子,把超短裙换下来,她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箭一样朝她射来。它们射向的本是她的头、她的腿,她却觉得它们穿过了她的头和腿直逼她的脊梁和心窝,以致使她走起路来一倾一倾的被风吹动的稻苗一样。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小玲子很早就关了绿馆的屋门上炕睡觉。因为只有这样,脱下超短裙才显得正常,只有这样,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才不显得多么招摇。

不管小玲子怎么掩饰,她的反常阮小敏都是可以看出来的,她离开绿馆时一脸的喜气满面的春风,走出老远了还回过头来冲阮小敏笑,可回来后不但不笑,脸阴得很沉,几乎就没怎么说话。

不过,阮小敏该怎样还怎样,热腾腾地接待了傍晚时分来绿馆里的两拨客人,之后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用一只镊子拔出遍布在眉骨上的多余的眉毛,再之后,跟王树生玩棋子,直到九点钟才上炕睡觉。

小玲子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绿馆里一点点声音她都能听到。苍蝇的声音,王树生的声音,电冰箱啦啦的声音。当然,听得最清晰的还是阮小敏的声音,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温吞吞的并不明亮,但此时在小玲子听来却宽敞又明亮,就像秋天的早上刚打开窗户时飞进来的蝉鸣。

在小玲子从阮家新村回来的晚上,阮小敏的声音充斥在油烟还没散尽的气体里,拥有房子一样的体积使小玲子感到压迫、压抑。

这气体,看上去跟阮家新村有关跟大嫂有关,是小玲子从大嫂那里带回来的。其实,从阮小敏刚来那天,那气体就尾随在绿馆的屋里屋外了,比如她在和她、卡车司机以及王树生其乐融融地唠嗑的时候,在工商所的人们和她的哥哥争抢着拉阮小敏的手,让她陪他们喝酒的时候,在她灵活的眼神和笑声在绿馆里无遮无拦地飞来飞去的时候,那样一股气体就出现了。

她的张扬,她的风骚,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来,它藏在她的热情里,让你投去羡慕的目光之后,往往要深深地叹气。其实那股气体,就包裹在她的羡慕里,尾随在她的叹息里,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而已。

现在,小玲子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感到压迫了,阮小敏的声音从门缝里溜进来,从往昔的记忆中溜进来,让她感到了压迫。可是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气体呢?她为什么早先不觉得而直到现在才觉得呢?

虽被一股暧昧不清的气体压迫,小玲子却一直是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阮小敏进屋之后。在阮小敏进屋时,小玲子还勉强地同她笑了一下,如同一个熟人在海边相遇。小玲子在海边捡海菜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村子里的熟人。

那个在小玲子看来浑浊的、暧昧不清的夜晚,她仿佛一个从海滩摆渡到深海里的船,一瞬间变成了身后海滩的局外人,可以清冷地站在海滩之外,审视着身后海滩上的一切。

小玲子局外人似的审视着阮小敏,自然是大有收获的,这收获不是阮小敏在那个晚上真的干了大嫂向小玲子描述的那样的事,而是另一种东西,是阮小敏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在她躺到她身边时,从她那退下来的乳罩上流出,从她那拥挤的胸脯里流出,刚揭开蒸锅的热气一样,扑鼻而来。

这香气让小玲子想起她久违了的槐花的香气,但与那香气明显不同。阮小敏身上的香气有一股刺鼻的瓶装花露水的味道,这味道让小玲子心里发堵,让她觉得从胸口到嗓子眼儿胀乎乎的,好似塞了乱麻。

当然,重要的收获还是在第二天晚上获得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第一天晚上的收获,就不会有第二天晚上的收获,至少小玲子不会有耐心闭着眼睛等到十二点以后。十二点以后,绿馆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刹车声,随着,阮小敏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去。

她轻轻地开了睡屋的门,又开了绿馆的风门。谁在呼唤她出去,她去了哪里,小玲子不知道。

阮小敏出去了,离开绿馆有半小时之久,之后又蹑手蹑脚返回,之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香气躺到炕上。在她躺下十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了车起动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大卡车也不是拖拉机更不是摩托车,而是轿车。因为它启动时是那么轻微,风掠地面一样。

那个晚上,小玲子一夜没睡,阮小敏的身体仿佛一团火球,烤着她烧着她,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好几次她都想穿上衣裳到客厅或者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如果小玲子真的去了客厅或外面,也许后来的事情不会发生。远离了阮小敏的身体,关于身体的想像总归要少一些。可她一直平躺在阮小敏旁边。她不但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她还闻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那味道虽说不清,但让她闻后,愈发心乱,以至于使她整个一个晚上都躁动不安。

正是一个晚上的躁动不安,使阮家新村女人们期待的事情,或者说大嫂期待的事情,在这个夜晚刚刚过去就发生了。当时,阮小敏正在镜前耐心地化妆,挂在唇线上和眼线上的妩媚露珠似的一闪一闪。

看着妖艳照人的阮小敏,小玲子说话的音调有些劈叉,一棵树被闷雷劈了杈一样,声音很难听,“阮小敏,你,你走吧。”说罢,拍到桌上五十块钱。

阮小敏没有停止动作,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似乎她这么认真地化妆,就是为了离开这里。阮小敏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把妆化完,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不过,阮小敏的伤感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的脸突然灰下来,仿佛有一朵乌云正笼罩在那里。

不过,她拎包往外走时,还是笑着往餐桌上放了一个纸条,之后跟小玲子说:“姐,这是我的手机号,什么时候需要我,给我打个电话。”阮小敏的背影消失在朝霞的光辉里,当然是王树生眼里的光辉,他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前。

打发阮小敏,小玲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收起超短裙,扎起蓬乱的头发,在镜子前端详一下自己。其实,她一早起来就换了原来的衣裳,把头发也扎起来了,只不过没来得及照镜子而已。

她不放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这对她好像特别重要。在她照镜子时,她的哥哥来了,她的哥哥像往常那样,没什么目的地在屋子里转,在他转过一圈后,小玲子还是告诉他一早决定的事。她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皱了皱眉,眉心顿时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出去。

绿馆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阮小敏没来时的样子一样的寂静、冷清。因为有热闹的时光作着比较,一下子清静下来,小玲子还真的有些不能适应,那情形就像坐在一辆速度飞快的卡车上,突然遇到刹车,晃得一溜前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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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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